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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〇


  當夜在南大營裡,塌鼻子師長、幾個酒意醺醺的團長、馬隊和炮隊隊長,打開鹽市的地圖,商議著怎樣攻撲法兒。從圖上可以看出,座落在高壩上的鹽市形勢雖孤,卻是一塊易守難攻的險地,背臨寬闊的鹽河,面朝東向的老黃河,一片斜斜伸展的斜坡上密生著綠色灌木,有幾處寬長裡許的大塘和野沼展布其間,構成天然阻障,林空處的棚戶區最令人覺得辣手,誰都知道這些飽受苦難災荒的北地流民是極為蠻悍的人,他們雖說缺少槍支彈藥,但卻多的是單刀木棍長矛和鐵叉,滾地殺上來,聲勢浩大有如千軍萬馬。

  按理說,假如分兵繞過鹽市東西兩側的大小渡口,從背後插刀,猛撲鹽市的碼頭區該是一著好棋,因為只要過得鹽河,就能刺入鹽市的心臟,中間沒有伸縮的餘地,但毛病出在北地各鄉鎮情勢不穩,再者,兵一分力量就薄,萬一攻撲不進,下一個機會也將跟著喪失了……假如集中三個團正面猛撲鹽市,那就得涉渡老黃河,仰攻鹽市的頭一道門戶——那座形勢險峻的高堆,這是鴨蛋頭團長已經試過了的,一團人從頭垮至尾。所以臉對著這張圖,七八個傢伙個個都只有掀起帽子搔頭皮的能耐了。

  「我它媽的至死不相信?……小小的鹽市竟能抗得江防大軍?!」塌鼻子光火說:「何況我這回是提高了賞金,不計花紅的!」

  因為是雙手插在帽子裡搔頭的關係,看上去這位元自誇江防軍所向無敵的師長大人簡直像挨了誰「當頭棒喝」,雙手抱著腦袋瓜兒喊疼的模樣;幾個團長一時也不敢擅拿主意,有的手抱膝頭,翹起上唇的一撮毛,鼓張兩眼幹瞪著桌面上的馬燈,有的緊鎖著眉毛,叼著煙捲兒吐煙,一顆空茫無主的心,跟隨著煙霧東飄西蕩,馬隊的隊長習慣的使手背的骨節敲打著桌角,敲出一串連續的馬蹄聲,炮隊的隊長捱不了一屋子的悶氣,每隔一忽兒就要哺哺的透出一口大氣。

  「我它媽的今晚上要鄭重其事的告訴你們,」塌鼻子一心懊悶沒處發洩,全泄到幾個部下頭上來了:「我它媽實在看不慣你們這付甩熊的嘴臉!總而言之統而言之,鹽市非攻下不可!總而言之統而言之,這個腦筋不能由我一個人傷!……說話呀,你們?!那趙團長,你說該怎麼辦?嗯?!你說……」

  「我……我?……我……」那個趙團長是個渾身是肉的小矮胖子,臉圓肚皮圓屁股圓,由於人矮,站起來總愛手撐著桌子,盡力墊起腳跟:「報……告……師長,我……我……一向是照您的吩咐辦事的……」

  「辦你媽特皮,你這只飯桶!」塌運算元火氣一上來,嘴裡就不乾淨了:「我它媽這是向你們討主意呀?!——那李團長怎麼說?嗯!就是你!」

  「我這個團,師長您是知道的,花名冊兒上列的,多半是空缺。只能收拾殘局,若論衝鋒陷陣,人和槍全不夠數,呃,簡直是差得太多,太多,呃。」

  「甭講那些廢話了。」塌鼻子說:「我看你那腦袋還算靈光,旁的你可推三阻四,這主意你得拿呀!要不然,我召你來幹啥?!」

  「若論拿主意,我倒有一些,不過連我也三心兩意的拿不准罷了。」李團長晃著腦袋說:「我的意思是……攻撲鹽市,可不能操之過急,無論如何,想在三五天內拿下它,根本辦不到。我頭一個主意就落在一個『困』字上,橫直咱們人多,四面包圍軟困它三五個月,切斷它的米糧來路,他們一準是不打自降……鹽市的人口眾多,沒辦法屯積太多糧,困到它沒糧時,它想守也沒法再守。」

  「你的主意倒不差,」塌鼻子師長做個手勢止住他的話說:「可惜算盤打得太如意了一點。你想想,南方的革命軍要鬧北伐,長江南岸,風聲緊得可以,連大帥他還不知五省聯軍能撐持多久,咱們哪有功夫跟鹽市泡磨茹?!」

  「假如我這頭一個主意行不通,」李團長眼珠打轉說:「那我的第二個主意是分兵攻佔大小渡口,放開南北,從東西兩面夾攻,這是打頭又打尾的辦法。這樣一來,可以免去渡河涉水、仰攻高堆的危險,兩面只要有一面得手,能沖進鹽市的長街,那就成了!不過……這兩邊順著堆脊,地勢太狹窄,隊伍展不開,假如對方守得緊,即使能攻進去,咱們傷亡也夠瞧的了……」

  塌鼻子師長一面聽著,一面懊惱著,要不是實在沒辦法,自己決不會向部下討主意,早先也開過戰,攻打只消一句話,從沒有像這樣為難的,夜的陰影圍逼著燈,雨勢似乎轉大了,滴瀝滴瀝的煩人,這使得他原先想妥的,在平陽廣地上炫示軍威的計畫被徹底擊碎了;明知即使炫示軍威也威嚇不倒鹽市,至少能替自己壯壯膽子……也許是晚飯時喝了酒的關係,只覺兩耳嗡嗡響,兩眼發澀,一顆腦袋沉重得抬不起來。

  ……小菊花那個女人真是邪賤透頂,他迷迷茫茫的想著……她放著師長的外室不做,放著那許多金銀財寶不要,偏要替鹽市扒灰臥底,到底是為了什麼?這多年來,自己不知斃掉多少人,從沒有回想過,只有這個女人的影子,始終在眼裡晃動著,推不開,抹不掉。

  也許她的話根本不可聽信,但她講過的,關於鹽市上那些人物的傳說卻是千真萬確的事實。神拳太保戴旺官師徒幾個確有其人,這些善於擊技的人雖搪不得子彈,但他們名頭亮出來,卻會嚇倒自己手下的兵勇,還有那個關八,放著司令他不幹,偏要慫恿著鹽市舉槍造反?!拋開鹽市的人手槍支不談,單單這幾個人就夠辣手的了,這些人不除掉,甭說自己枕席不安,只怕遠在南方的孫大帥也會耳鳴心跳。難道北洋的氣數真的該盡了?才有這些魔星照頂?!連它媽的小菊花也會順著他們……

  「我說師座,」參謀長的聲音把他喚醒了:「您覺著李團長的主意如何?您參酌著做個決定罷,天就該快亮了。」

  塌鼻子師長打了個呵欠,擠一擠眼說:「隊伍業已開上了火線,就像騎在老虎背上,攻撲令是非下不可的了!……趙團朝東拉,天一亮就攻小渡口,劉團朝西拉,午前攻下大渡口,李團先攻高堆,馬隊助威,順便搶佔洋橋口。炮隊回去立即發炮,替我不分青紅皂白的猛轟,轟它個稀花爛再講!參謀長全權負責督戰,我回縣城去坐聽消息。我這個人不愛講空話,我備下一萬大洋的重賞,攻破鹽市,你們拿去均分。那最先進入鹽市的,另有花紅。」

  當江防軍冒雨發動攻撲時,塌鼻子師長在荷花池巷的小公館裡睡得像一口死豬。

  炮聲在黑夜裡把這塊土地搖撼著。炮聲不但搖撼著整個鹽市,也驚動了鹽河北岸的許多村鎮。四更尾五更初,天地昏黑,炮聲使無數人從夢裡驚醒了。對於鄉民們來說,炮聲使他們驚駭的程度是無法形容的,因為那是一種全然陌生的巨響,有人以為是遠天響焦雷,有人以為是哪兒塌了屋,但它比響雷塌屋更為驚人,它最先是一聲天迸地裂似的巨響,然後是嘩嘩波蕩的炸裂的餘音……轟!速速速速,崩,嘩……嘩……嘩……轟!速速速速,崩!嘩……嘩……嘩……那仿佛是一頭蹲伏在黑暗裡的原始的怪獸,在撕碎人間前所發出的怪吼,最後他們朦朧的意識到——這是江防軍在攻打鹽市了。

  炮聲那樣的揭開了戰幕,但鹽市上的人們並不覺得怎樣驚駭。從江防軍隆冬北調以來,他們就在積極的準備中等候著這一個時辰,如今它畢竟來了!江防軍有馬隊,有炮隊,馬隊有多少匹馬?炮隊有幾門炮?窩心腿方勝打聽得很清楚,他早先學過這一行,也幹過這一行,知道幾門小山炮在那些窩囊貨的手裡並不能發揮多大的威力,比紅衣子母炮厲害不到哪兒去,所以他早就著人鳴鑼叫喊過,要鹽市的住戶聽見炮響不必驚惶。

  「也只有孫傳芳那種笨蛋肯做冤大頭,」他說:「銀洋論船裝,買來這些洋人快要報廢的破爛貨,只能替他在校場上撐門面,若論唬人,那還差得遠呢!」

  他說的不錯,三門安放在老黃河南土崗上的炮一開炮就壞掉一門,其餘兩門各發四炮,三炮打在鎮外的灌木叢裡,兩炮打落進老黿塘,一炮轟中了東面的棚戶區,炮彈沒爆炸,只把一座拴羊的棚屋射穿一個圓穴窿,還有兩炮壓根兒不知轟到哪兒去了。

  「炮轟不算什麼,」窩心腿方勝說:「只怕天色一亮,他們就要猛撲,得通告各處準備著。咱們若想守得穩,這第一遭非得殺它個人仰馬翻,殺殺他們的威風不可!也好讓塌鼻子曉得,鹽市不是一塊豆腐,卻是塊啃了就會崩牙的石頭。」

  在落著雨的街道上,兩面長廊下都有一串馬燈亮著,鹽市上最精銳的一支槍隊麇集著等候出動,窩心腿方勝是個有計算的人,在沒摸清江防軍主攻方向之前,他得把這張牌捏在手掌心。果然在炮轟之後,號聲在南面吹響,緊接著,乒乒乓乓的槍聲也密集起來了。

  「方爺,方爺!他們在攻高堆了。」有人來報說:「黑裡算不出人數多寡,只知道夾有馬隊。」

  窩心腿方勝點頭說:「我曉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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