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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九


  「去你娘的老×!」隊伍裡有人咕噥著:「這種陰雨天活整老婦們的冤枉,黴星照你八輩子!」這樣的詛咒輕輕在列子裡蔓延著,成許多冷雨淋不滅的怨毒的小火焰,燃燒在一些冷漠無聲的臉額上。他們背向著城樓,一排排的穿過甬道般城門的圓洞,走過雨絲鎖住的洋橋,走進鉛色的原野去。

  雨霧封死了人的視野,到處全是濕淋淋的,連人心裡也濕淋淋的,一把擰得出水來;槍枝在各處碰擊著,泥濘像饑餓的鯰魚似的,亂咬著人的鞋跟。

  「歐,第三連,第三連,第三連?」掉了隊的兵士一路嚷嚷著跑過去,不一會兒,又一路嚷嚷著跑了回來。馬匹在泥濘裡跋涉著,不斷的發出惶急的嘶叫。更多人走岔了隊,在灰濛濛的雨霧裡伸著脖子亂撞,出了土崗缺口,隊伍就離開道路,一把展開的摺扇似的漫荒走,田裡變成陷人坑,後面滑倒一個人,泥漿四濺,惹起一片抱怨聲。第三連那個掉了隊的兵勇又一路喊過來,被一個老傢伙抓住胳膊說:「你這傻鳥!你嚎啥來?你管它第幾連?閉著兩眼在人窩裡朝前淌就是了,打勝了,開賞少不了你一份兒,打輸了,一個人開差還滑溜些!」

  「你弄岔了,二哥。」那人說:「你才真是傻鳥,——一個人開小差,叫四鄉老百姓攫著,你有幾層皮他們就會剝掉你幾層皮!」

  「嘿,後面跟上,後面跟上!」誰在前頭喳呼著,而隊伍卻越拉越遠,即使有心跟上去,一窩人臉團在一堆壯壯膽氣,無奈腳底下的草鞋不肯幫忙,三步兩步就拔斷了襻帶,結又結不上,扔了又捨不得,只好打個系兒把一雙破草鞋系在一起,掛在槍環上,像兩條滴鹵的鹹魚。

  霧雨把天封著地鎖著,把人眼裡的世界弄得那樣狹隘、潮濕、灰黯而淒慘;每個北洋兵裡的老兵都有許多盲目的傳統性的迷信,尤其愛在開戰前疑神疑鬼,隊伍還沒開出營盤,就已經弄得風聲鶴唳,草木皆兵。有些傢伙找算命瞎子來,卜算時運和流年,有些找浪跡江湖的巫婆招鬼來說話,有些相信會抽字牌兒的黃雀,有些就買份香燭到附近的古廟裡去擲蔔求籤……說是怕死貪生麼?倒也不見得,活著挨板子,站夜崗,走長路,受饑寒,常巴望哪天開戰挨一槍,翹了辮子拉倒,不再受這份洋熊罪,驢推磨似的推前磨蹭,但等開戰的消息傳來,死亡的黑影壓在眉毛上,提起死來可又有些不甘心了,拿死人骨頭給那些將軍帥爺去打鼓?就這麼淒淒索索的埋在外鄉?悲裡帶著憤懣和不平呀!

  一樣是在世為人,一樣是父母娘老子生的,不是捏塑的泥人,雕成的木偶,總在半絕望中固執的堅持著,咒詛著,總希冀孫傳芳、塌鼻子這幫傢伙在人眼裡遭報應!誰知道呢?子槍總打不著摟娘兒們吸鴉片、在後面「坐鎮」的帥爺將軍……雨,這樣綿綿的落著,前列和後列也被雨霧隔開了,誰也見不著誰,誰也幫不了誰,每個人都覺得那樣的孤單無助,都各各不同的被困在自己的悲慘命運裡面。

  誰都知道開戰前的這一刻最難熬,許多零亂的痛苦的思緒,會從遠遙的時空裡,從回溯裡,苦憶裡,從常為晨號切斷的夢裡,一絲一絲一縷一縷的飄回來,蕩回來,一窩鬼螞蟻(一種善咬人的大型紅蟻,俗稱鬼螞蟻。)似的齧咬著人心;那些盲目的傳統性的迷信傳說,在一般無知、愚魯的兵勇們中間是極有份量的,誰都相信這場開戰前的霧雨不是雨,而是老天爺流下的眼淚,為鹽市上那些善良的無辜者,也為這群臨死還望著承平望著家鄉的可憐的弟兄。

  「還有幾裡到火線?」

  「快了。」霧裡不見人,只有一種嘲謔著什麼似的聲音:「翻過前頭的土崗子就是老黃河岸,鴨蛋兒當初攻鹽市,就在那兒砸了鍋的;你若想早點見放血,你就走在前頭罷,先進枉死城,也它娘好先搶個好鋪位。」

  「嘿嘿嘿,」一個笑得像梟嚎似的:「我它娘倒不在乎有鋪沒鋪,只知道閻老西準備的馬虎湯有好壞,——先去的喝稀的,後去的喝稠的。我它娘要等你們死完了再死,決不去搶那碗面兒上的稀湯。」

  「橫直是死路一條,哪還有先後之分?奶奶的。我看這場火惡得緊,沒有一點好徵兆。」後面又有一條啞得分叉的嗓子說:「不信你們就瞧著罷,淒慘得緊啦!」

  遝遝雜雜的步兵隊走過田野,踐踏出一遍零亂的、深陷的足印。有幾處咽泣似的號音在他們前面的霧裡流響著。一直等到步兵隊翻過土崗棱,炮隊還在泥濘裡掙扎著,雖說幾門小山炮在演練時從沒打中過目標,炮隊也是形同虛設,但是塌鼻子每臨著開戰,都必定把它拖出來亮相,塌鼻子最崇洋,總認為像小山炮這種洋玩意兒,只要拖上火線去胡亂轟它幾響,甭談准不准了,就憑那種氣勢,也足以把那幫沒見過世面的土中木馬嚇暈腦袋,睜眼辨不出東西南北來。

  就因為這樣,炮隊才吃足了苦頭。黑淤泥加上紅黏土,經雨水那麼一泡,簡直像一盆漿糊,死死的咬著鐵輪,在輪邊結成大地泥餅兒,拖炮的騾群死命的掙著朝前捱,無奈地面的泥濘又深又滑,它們的四蹄壓根兒得不上力,即使沒命使皮鞭抽打,它們也只有發出心餘力拙的哀鳴罷了。炮車拖至上坡處,騾群像受了定身法似的在原地白賣勁,四蹄打滑動不了,逼得炮兵們紛紛插手,幫著推轉鐵輪,一個個嘿呀嘿呀的高翹著屁股,把賣勁的樣子全放在皺著的眉毛,鼓瞪的眼睛和齜咧的嘴上,但那樣面上使勁並不能幫助騾群,有一輛炮一路倒滑,滾翻到草溝下麵去了。

  「好一個臨陣脫逃的鐵將軍!」那門炮的炮手打諢說:「它硬想賴在草溝裡睡覺,這麼一來,咱們就落得它一個『無炮一身輕』罷了。」

  號聲在這裡那裡流響著,各連隊都在找人,雨霧和泥濘使散開的隊伍紛紛失去建制,失去連絡,在一片混亂中,也不知哪班哪排?橫豎三五成群團到一起就成;馬隊進入南大營集結,好些步兵連隊擠在營外的小街上避雨,近在眼前的鹽市的長堤被雨霧封住,既見不著影子,也聽不見人聲……這種開戰前的反常的沉寂最是懾人,就連久經戰陣的老兵也有些驚惶駭懼,何況從沒打過硬仗的江防軍?!

  穿過這一片混亂,時辰緩緩的流淌過去,直到傍晚時分,後續的隊伍才開過土崗,到達黃河南岸一帶散落的村莊上。而師長大人還沒來,攻撲的命令也沒下達,甚至連三個團長都沒碰得上頭。北洋的一些官兒們把這種混亂歸罪在老天頭上,說是老天不該在這種辰光落雨,害得他們連攻撲的架勢也拉不開,兵勇們向來是一推六二五,巴不得這場雨落它十朝半個月不開天……即使是後續部隊開到了,混亂的情況還是有增無減,進入村落的隊伍,架起槍,忙著催糧催草,劈門板升火烘衣,逼著鄉戶人家殺豬送肉,忙著去張羅雞鴨,搭床架鋪,而那些被擠落在荒地上的隊伍卻倒盡了大黴,一個個抱著槍蹲在土崗上、河岸邊、野家間、草溝裡、樹叢下破口大駡。

  「我操它的親娘!還不公平——他們進村子的吃雞吃鴨,卻留咱們在這兒頂著這一塊破了的穴窿天——仗該由他們去打。」

  「咱們是天生的傻鳥嗎?為什麼不攏村子,卻呆在這裡捱淋?走啊!走——哇,二哥。」不知是誰這麼一吆喝,那些落湯雞們就呵呵叫的附和上了!也許下一個時辰,攻撲令一下來,就會橫屍陣前;飽死鬼醉死鬼好做,凍死鬼餓死鬼難當,為何不去有雞有火的地方?這一來,各個村子上紛紛出岔兒,有的為爭宿地打起群架來,有的為爭雞鴨動起刺刀,誰也不願意上一分當,吃一眼兒虧,直到塌鼻子師長親上火線來督師,這種混亂仍在各處發生著,底下不斷報上來,說是某連長獨吃一隻肥雞,被部下起哄割去了鼻子,某營跟某營為爭宿處打成一團……參謀長在一邊聽著,滿臉憂急,而塌鼻子師長卻若無其事的說:「這群傢伙,跟蟋蟀一個樣,你不使鬥草撥弄撥弄他們,他們就不肯開牙,讓他們鬧一鬧,也未嘗不是『激勵鬥志』的好辦法。」

  「我說師座,這……這……總是在兩軍陣前,您若果不辦那些搗亂的傢伙,只怕事兒越鬧越大,那,那可就收不了攤兒啦!」

  「你以為割掉連長鼻子的傢伙們,還會呆在那兒容你辦人?!」塌鼻子斜著眼珠兒,以一付老奸巨滑的神態,笑著說:「只怕早就開它娘的小差啦。至於窩裡起哄,那是家常便飯,今夜且由他們哄去,明早上,攻撲令一下,他們准它娘目標一致,——想著鹽市的洋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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