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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七


  「業爺叫人謀害了。」老帳房說。

  這一聲,把關八爺從恍惚中重新喚醒了,大睜著眼說:「什麼?您說業爺遭人殺害了?是誰殺害了他?!」

  「我不該在這種時刻告訴您的,八爺,醫生說……」

  「誰?!」關八爺仍然固執的吐出這樣的問詢,他用眼睛等待對方的回答。

  「人全說是朱四判官謀害的,」老帳房說:「全說朱四判官馬屯羊角鎮,就為了再卷萬家樓,可憐業爺已經死了好幾天了,您再見不著他了。」

  一個迷離的疑竇擴大成一片幻黑,撲在關八爺鬱結的肩上,這是不能相信的疑案,業爺不會是已經死去十三天的朱四判官謀殺了的,朱四判官死在業爺之前是無庸爭辯的事實,那麼這放出謊話的人就該是疑凶!……自己雖然已成了一頭和傷病掙扎的困獸,但這事卻非追究不可。

  「業爺他是怎樣死的?」

  「誰也弄不清楚。」老帳房說:「春頭上,老七房的菡英姑奶奶生了病,常咯血,珍爺怕她悶著了,就搬出老宅子,住到沙河口田莊上去養病,每隔一段日子,業爺常騎馬下鄉去看菡英姑奶奶的病……這回他出門三天不見回來,鎮上也沒介意,總以為業爺在那邊住下了,誰知就有人跑來報了信,說在鎮外水塘裡發現了人屍……」

  關八爺凝望著沉黑屋樑,就那樣出神的發著楞,不再言語了。老帳房悄悄的掩上房門退了出去。雨還在落著,只是沒了閃和雷……身體還是異常虛弱,這該是另一天的夜晚了,人在輕微持續的暈眩裡,思緒總有些飄忽。從老帳房嘴裡聽了很多萬家樓的變故,這些變故總令人覺著哀傷,萬家樓枉死了一個保爺,已經太不公平,像業爺那樣穩沈忠厚的人,更不該被人暗殺沈屍!……菡英姑娘原是那樣歡樂明快的人,一朵花樣的年歲,怎會生了咯血的毛病,莫非是……可歎的正是她一縷疑情。

  「程……師……爺。」關八爺忽然想起什麼來,叫說:「程師爺,如今萬家樓誰是族主?」

  老帳房緩緩推開門踱進來。

  「八爺,您還是養息著罷,醫生他說過……您甭急,依我看,長房倒了保爺業爺兩弟兄,輩份長的再沒人了。這多年族主全在長房,如今族裡就得開祠堂門聚議另推人,除了老二房的牯爺,再不就該是珍爺。」

  「煩您差人稟上牯爺一聲,」關八爺說:「我帶著傷病來萬家樓,沒能立即踵府拜望他,但我有刻不容緩的要事要跟牯爺當面商量,明天一早我就去看他。」

  「您千萬動不得,我的八爺,」老帳房慌說:「您傷成這種樣兒,倒是怎樣下得床,出得門?……适才我業已著人去通報牯爺去了,牯爺今夜不來,明早定來,您儘管安心歇著罷。」

  一層倦意襲上關八爺的臉,他籲歎著,無力的垂下雙手。老帳房挨過來,撚黯了煤燈。再一次退出房門,不解的搖著頭。一生快過完了的人了,常年迎賓送客,有幾個關八爺這樣的漢子?去年冬天在萬家樓邀擊匪群,鞍掛七顆人頭替保爺奠靈,何等的威風,何等的氣概,那一點也不輸演義說部裡的豪傑英雄。一轉眼間,跟隨著他走道的六合幫那幹漢子們風流雲散了,他像離群孤雁似的索落的單飛著,又不知從那兒帶下這身槍傷,難道說自古來豪傑英雄就該受這樣悲慘的折磨?……若逢著萬老爺子在世,或是保爺兄弟不死,也許還能助他一臂之力,可悲的是萬家樓連遭變故,他就是有事找上小牯爺,萬家樓怕也無力助他了。

  夜朝深處走。雨仍在嘩嘩的落著。

  雨在嘩嘩的落著。一盞高腳美孚燈仍亮在古老的妝臺上,寡居的愛姑常這樣,總是不為誰刺著繡著的守著夜,守著明月守著雨,守著這樣一盞黯黯的孤燈。八歲大的繼子治邦雖是極可人意,孩子家終難解得她內心深處悲悲切切的愁情。每當孩子入睡後,她必得孤伶伶的打發這長長的夜晚,繁華的萬家樓是她荒涼的瀚海。

  小姑奶奶萬菡英是唯一關注她的人,一冬風雪裡,常傳喚自己過去,藉刺繡、描紅,閑閑的談說消磨長夜,在萬家樓,她是自己一把黃羅傘,誰知她也是個傷心人?

  打小姑奶奶遷居沙河口,自己不但失去了閨閣知音,也失去了凡事替她背著扛著的人,寡居在萬家樓是一種苦刑,苦的不是自己的孤單寂寞,卻是那些猜疑的眼神和非非的私議,都只為跟隨萬梁時自己的出身和守寡時青青一把的年歲……無中也能生有。

  也常怨尤悲慘的往昔,假如爹不那樣古道熱腸的毀家打救關八爺,自己就不會落在毛六那幫豺狼的手裡,就不會輾轉到鹽市去,抱一懷傷心的風月……爹的好心反惹來惡報,天道竟如此不平?!恨的是萬家樓人心太冷,自己悲慘沒人過問,只知把出身青樓的女人不當人看!……這些沉冤枉屈,除非等著關八爺來伸了。

  偏偏這種入骨的盼望只能埋在心窩裡,連在菡英姑奶奶面前也無法吐述。小姑奶奶看上去那樣坦直任性,誰知她竟那樣的疑情,儘管她表面上倔強冷漠,絕口不提一個關字,但她潮濕的眼角卻流盡了心底的秘密。自己常覺著在自已被埋葬的一生裡,只遇上兩個可欽可慕的人,一個是豪氣干雲,捨身救世的關八爺,一個就該是懂得人身後苦楚,慣於諒人的菡英姑奶奶了。假如逢著太平年景,兩人匹配該多恩愛美滿?只怪這可咒的亂世逼使關八爺不得不斬斷牽人的情索,隻身在江湖闖蕩,自己力弱,不能促成這一段姻緣,那還能再提起她不願提的,加重她原已擔不起的沉重的相思?!

  寂寞的日子像貓腳爪,無聲無息的踏過去,在人生了黴濕苔痕的心版上,留下一路足印。也偶爾聽見人說過一些有關於關八爺的事情,說他怎樣贊助鹽市護鹽保壩,說他怎樣遣散妓院裡的姑娘,使鹽市上一擲千金的豪商富商停了宴飲……說起六合幫冒著風霜走長途,說他在鄔家渡口那場惡戰令人觸目驚心……他仿佛是一尊神祗,為拯苦救難履踏凡塵,他總是活在血泊中火焰裡,活在生與死的邊緣……自己在後堂的香案前,常向觀音跪拜著告禱著,求禱蒼天保佑這個人,對於一個埋葬在萬家樓的寡居的弱女,也只有這樣的求禱能使無助的心得一分安慰了。

  夜夜憑窗坐,心愁亂絮埋不清,明明不為誰,也總找一件針線活兒刺著繡著,繡不盡的春花秋月只是空空冷冷的夢,但兩手不停,總能驅散心頭鬱結著的悲情。那一天能見著關八爺,一詢爹的下落,一吐別後的辛酸,這一生也就不算白活了,那天再能見著八爺呢?但願腥風血雨早停早落,也許八爺他還能救一個為他咯血的好心人,再晚,只怕菡英姑奶奶難得撐持了……

  日子的貓腳踏過去,一更一更的繞響著梆聲,總有浮雲流來掩著窗前月,總有寒風吹冷了雨瀝聲,仁厚的業爺竟遭人暗算了,看樣子,萬家樓日後該是小牯爺的天下了。菡英姑奶奶不喜歡那種霸氣十足的人,自己也覺著小牯爺又自負,又有著野心,這樣人當族主,只怕未必是萬家樓之福,誰又能左右得了這些變故呢?

  但今夜,暴雨嘩嘩的潑瀉著,她在默默的數著時辰。老帳房程師爺告訴她,關八爺負著重傷投店,她一時像遭了雷擊樣的楞傻著,仿佛那不是真的;她說不出心裡是悲是喜是酸辛,她叮囑帳房趕急請醫生,好生照護八爺,她等著夜深時去見關八爺一面。

  她有很多話,要說給關八爺一個人聽。

  不知從那兒飛來一隻大黑蛾,叮叮的繞著燈笠打轉,蛾翅上黑綠相間的花紋使她感到一陣無端的恐懼,自幼聽過傳說,說大黑蛾是鬼變的,在關八爺來到萬家樓的時候,她看到這樣一隻鬼蛾蟲,充滿了一種不吉的兆示,難道還會有什麼樣的劫難,落這位豪士的頭上麼?……從忐忑不安的夢裡醒轉,她拎起了小小的照路方燈。

  燈光暈霧般的亮過一道長廊,消失了,無休無止的雨聲掩去了她穿著釘鞋(北方婦女常穿的雨鞋,布制,浸以桐油,鞋底遍佈銅釘,故稱釘鞋)的腳步。但這樣由遠而近的步履聲卻傳進了關八爺的耳鼓。

  「誰?」他仰在高枕上啞聲問說。

  房門被打開了,一條穿著深黑衫裙,鞋頭蒙著孝的倩瘦的身影閃了進來,手裡仍搖曳著方燈,她並沒走近關八爺躺著的床榻,卻後退一步,反手掩上門,身子靠在門背上,方燈在她指尖輕輕抖索著,她抬起頭,望穿什麼似的深凝著對方的臉,他墊在枕上的裹著白布的傷腿,過半晌,方有無限幽怨,無限悲愁的聲音從她唇間迸出來:「是我,八爺。我是北徐州……大牢裡的愛……姑……」

  「啊!」關八爺也只吐出一個長長的啊字,便被什麼湧塞了喉嚨,咬牙擰過身子去撚亮榻邊亮幾上的煤燈。「我……總算找著你了,愛姑。」他喘息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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