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狂風沙 | 上頁 下頁
八三


  「不成!八爺。」大狗熊說:「明明白白,朱四判官決不是能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那種人,他一心要把咱們趕盡殺絕,那還會聽您的言語?!——你就變成一尊佛,活活的去度化他,他兩隻賊眼也只看著你的金心銀膽,你若單獨去找他,那准是白貼一條命罷了。」

  「嗨,」關八爺沉沉深歎著:「可是我總覺得,與其拚著一條命去殺一個人,總不如舍著一條命去度化一個人。要是我挺身束手讓他去殺,也許能度化得了他。假如四判官伸手救鹽市,能解得萬民之危,這七八個兄弟也許會不計較慘死的私仇了……說起來也真顛倒,連我也不知怎會有這種想法,今夜說來可真有幾分禪意了。」

  「無論八爺您怎樣打算,」向老三說:「咱們都得跟著您,咱們的主意,是早就打定了的!」

  一具屍身塞進新刨出的坑裡去,王大貴開始撥土。亂世裡的生離死別也就是這樣的了。摸黑埋葬了兩個飲彈的兄弟,幾個人又冒著黑夜和寒雨摸上了路,幽靈般的走著,除了白馬一塊玉偶爾發出的短促的噴鼻聲,再也聽不見任何聲息了……一行人朝前摸著走,天黑得看不見路影兒,地面潮濕柔軟並不泥濘,他們用腳步踩過了看不見的春天。

  平靜而傷感的思緒,一直在關八爺心裡縈回著,他必得從其中找出個決定來;思緒在遊動,仿佛未來的日子也如同眼前的暗夜,摸不著一絲光亮。

  江防軍北調的消息傳至大湖澤,不由領民軍的彭老漢不替鹽市未來的命運暗捏一把汗,小鬍子一旅人沿河佈防後,硬把南北呼應之勢給切斷了。依目前情勢來看,民軍並不是闖不開防線,但不計死傷闖過去,准也陷進江防軍事先布妥的陷阱,真要解得鹽市的危局,只有兩條路可走,一是設法解決掉朱四判官那幫人,使他們不再跟北洋軍勾結,拖鹽市的後腿;一是自己北赴萬家樓、柴家堡那一帶,說動北地的大族大戶,結夥拉出民槍來,和鹽市卷在一起共抗江防軍的大舉攻撲,只要能苦苦撐持過這一場火,相信北地半邊天都會形成野火燎原的態勢,到那時,就算他孫傳芳再調大軍北上,也壓不住火勢的了……真能憑自己這腔熱血這番心意,把這兩宗事辦妥,我關八死也該瞑目了。人,終竟是血肉之身,力能有限,為解公憤,就難以顧得私仇,查訪毒陷羅老大的萬家樓內奸,打聽愛姑下落,為小餛飩踩著陰險的毛六,這些事只有暫時收拾起來放在一邊,看機緣再說了。

  「八爺。」石二矮子的叫聲打斷了他的思緒:「雨又像大了些,大襖全濕透了,寒氣攻心,四肢麻木;這樣不辨東西黑摸下去,准會迷路的。」

  「總得巴著個村舍,弄盆柴火烤烤才好。能摸回小陸家溝就好了。」大狗熊說:「這樣摸下去,鐵打的金剛也熬受不了。」

  關八爺的聲音在黑裡飄來:「我何嘗不想著一堆旺火,一餐熱燙的飯食,一張暖暖的草鋪來著?!但則咱們如今是在鬼門關口兒上,若想早些活著回到鹽市,必得要晝伏夜行不可。朱四判官如今好像百足之蟲,死而未僵,雖說在鄔家渡口受了點兒挫折,但他手下至少還有著七八百人槍,再加上防軍遊騎,這塊地上寸步都關乎生死。咱們來時還有十七杆槍,如今三停去了兩停,萬一被他們踩住,那就很難活得出了……」

  「八爺說的對,」向老三凍得話音抖索著:「咱們勢必要死撐著連夜趕路不可,來時推著鹽車快不得,回程空著兩手,不幾夜就巴得著鹽市啦!」

  他們寂寂的走下去,沒有停留。

  人,處身在危難之中,往往連一餐熱飯,一盆旺火,一方草鋪,都和自己相隔得很遠很遠……

  在江防軍軟困中的鹽市,仍然安祥的屹立著,沒有什麼能困得住春天的綠意;大王廟的空場子前,高大的銀杏樹在春雨洗濯中迸裂了苞芽,吐放出一簇簇透明的麗亮的新葉,荷花塘周近的垂楊也都抽垂了鵝黃帶綠的新條,各種叢生的灌木,初蘇的野草,裝點著一野的春色,解凍的運鹽河孕一河飽飽的春水,悠悠漾漾的鼓湧奔流……鹽市的街道上,仍然喧嘩如昔,交易如常,並無一絲驚恐的跡象;江防軍所謂軟困鹽市,也只是在隔河拉起一面哨網而已;事實上,整個縣城的米糧雜物,大部份全靠北地運來,而鹽市正是北地貨物流入縣城的咽喉,若是鹽市也來它一個反困,受驚受恐的倒該是縣城了。

  「只要江防軍不籠絡土匪貼咱們脊背,鹽市就能挺得住——朱四判官是一帖爛膏藥。」人們都這樣談說著,也都這樣憂慮著。

  但自鄔家渡口那場拚鬥之後,朱四判官像是消聲匿跡了;有人說他遠退至萬家樓北的四十裡荒蕩去了,有人說仍有一些散股盤踞在鄭家大窪,沒有人確知朱四判官本人匿在那裡。這正是關八爺竭耗心神要找出來的。那夜悄悄的帶著四個弟兄回鹽市,就一直沒在街頭漏過臉;窩心腿方勝來拜望他,提起剮殺毛六的事。

  「我說八爺,我盼望這著棋沒走岔步兒,」方勝說:「除掉那夜在場的幾個人,沒有外人知道我已經把那惡賊交給小餛飩活剮掉。我對外放話,只是說姓冒的把六千大洋騙到鹽市來了,您知道,那筆錢原是朱四判官該得的,這就叫做活鉤魚,那六千大洋是魚餌。」

  「您幹得好,」關八爺說:「朱四判官雖不至於怎樣動火,但叫他平白把這六千大洋送給鹽市,只怕他也沒有這個雅量。」

  「我這是存心引他上釣,」方勝說:「我看透了朱四判官那傢伙的心,——他眼裡只有你關八爺,並沒把鹽市放在眼下。也許他會錯當您還沒回來,帶著一小股人潛進鹽市來謀奪那筆錢,這就是我求您不要露面的原因,您一露面,他就……」

  關八爺苦笑著,感慨的說:「方爺,您把我看得這麼重法兒了,朱四判官若是怕我,他會纏著我,傷害了六合幫八個兄弟?……您若能引他進鹽市,我倒想單獨會一會他,我要盡力去度化這個惡匪。」

  「您說『度化』?!我的八爺!」方勝訝然了。

  關八爺閉上眼,點點頭,緩緩的應了個嗯字。

  而方勝卻搖起頭來。

  「這未免太心慈,太過份了,八爺。」他說:「八爺,我這人也正一付直心腸,銜不住心底的話,一時急起來就衝口而出……我不配批斷八爺您的不是,您該曉得,咱們師徒幾個全都崇敬您。我方勝做事,黑白分明,對於這幫奸惡的傢伙,一向是毫不留情,尤獨像朱四判官這種惡匪,該捉住就殺,千萬留不得他;我不知您怎會想到『度化』?」

  「您覺得錢九如何?」關八爺反問說:「當初咱們若是殺錢九,不也就殺了?!」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