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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七


  「哦——」毛六倒抽一口氣,雙手亂擺說:「老前輩,動不得,真個動不得,我開的這壹萬貳千大洋,可說是低到不能再低了。您想想,防軍有的是正餉,補貼費,有的是錢糧,特別費,花紅獎賞多得很,咱們哪夥亡命徒,全指望這筆錢吃飯咧!……再說,咱們頭兒給人幫打,開谷從來沒還過價,一拍巴掌就平地起山;若照您這麼刪刪剔剔,再來個七折八扣,弄火了他那叫驢脾氣,還當我從中使什麼手腳,日後若真有事,我的話就不靈光了,事兒呢?也就不好辦啦!」

  「好罷,」唐不文咬牙說:「就照你開的這個價,我馬上就去跟咱們的塌鼻子師座說去,若是說妥了,我會先付價款半數,把合同簽妥,塌鼻子假如執意要殺價,那可是他的事,可甭埋怨我不盡力。」

  「那當然,那當然,」毛六笑皺了鼻子說:「那時再講那時的話罷……」

  老半齋分手後,唐不文辦事之快簡直連毛六也不會想得到,天沒斷黑,唐不文就親自押著三大箱銀洋送到毛六暫寓的迎賓館來了。

  「算是你走運,冒兄,」十幾級樓梯爬得唐不文喘氣巴叉的:「師座這回夠慷慨,全照原價撥銀洋——這兒是大洋六千整,這是合同,這是收據——空白免填,也許他藉此好跟大帥要錢。」

  「恭喜,恭喜,恭喜成交!」齊小蛇不知從那兒聽著消息,也一路嚷上來了。

  毛六很快把合同跟收據簽妥,心上的一塊石頭才落了地;合同上對於何時活動擒殺關八?何時拉槍夾攻鹽市?全都訂得明明白白。但毛六連看全懶得去看——銀洋到了自己手裡,那還管什麼塌鼻子四判官,鹽市和關八?總算借齊小蛇這塊踏腳石,把六千大洋詐到手了!但他並不知道唐不文跟塌鼻子報的半數是八千,另外兩千早已落進他的荷包;而塌鼻子師長所以肯出這筆錢,一來這筆錢原是鴨蛋頭斂聚的,花掉買個平安,算起賬來並不心痛。二來是剛接大帥急電,業已限定了攻破鹽市的日期,橫豎這筆幫打費早晚要花,若是早點花出去,早點拎來關八的腦袋,也免得夜來做夢也提心吊膽。

  塌鼻子師長把急電給唐不文看過,揩了兩千大洋的唐不文卻已拍電請了四個月的病假……他打算到揚州城住院去,住的是一等妓院不是醫院,惟一能治好他這毛病的藥方只有一味,——他離不開的揚州妓院裡那些又細又嫩,又軟又白又溫存的、花一樣的女人。

  而比唐不文更急於抽身離開縣城的毛六卻脫身不得了,他原以為得了款就好遠走高飛的,萬萬沒料到太多的銀洋也會像流沙般的把人陷住,他為了怎樣運走這筆錢?一整夜思來想去闔不了眠。六千銀洋分裝三大箱,太多了,也太重了,重得能把人活活壓死,即使撚亮煤燈多望那幾口箱子幾眼,一顆心也會教壓得透不過氣來。

  假如不逗上天寒地凍的隆冬季節,大運河不被狼牙冰封住,那就好辦得多;自己只消扮成一個大商客,把六千銀洋當成貨品,分裝成若干小箱,高價雇一條又新又大的帆船,就能經水路把這批銀洋運至北徐州,在那邊,自己還有一把子死黨,可拿這筆錢出省另闖天下去。

  如今水路被流冰封斷了,只有轉朝旱路上打主意,說是雇車推罷,四鄉亂得很,遇上攔路劫財的散夥土匪還不大緊,可以假四判官的名頭把他們唬退,可是萬一要遇上四判官的人,那豈不是替他送錢去了?!遇上四判官還算好的,若想運錢去到北徐州,非要闖過鹽市附近的咽喉地段不可,萬一遇上鹽市的人,非但銀洋保不住,連這顆腦袋也是關八的了!

  關八喲!關八喲!一想到關八的名字,兩眼一浮起關八爺在北徐州啷當入獄的影子,毛六就禁不得從心靈深處迸出瀝血的、恐怖的哀嚎來了;一個行將處決的死囚,今夜卻會把自己嚇得心驚膽裂,這是當年合奸老獄卒女兒愛姑時沒曾想到的,是出賣愛姑入妓女院時沒曾想到的,是見錢起意殺害把兄弟卞三時沒曾想到的,是霸佔卞三妹妹小餛飩時也沒曾想到的,偏偏在今夜,面對著這三大箱銀洋時想到了……假如遇上關八爺,把我毛六的腦瓜拎走,恁什麼全不再是我的了!

  寒雞象追魂索命似的淒切的啼叫著,閘口的水聲在靜夜裡更吼得撼人心魄,毛六越是壓著自己不要胡思亂想,那腦袋越是不肯聽話,而且越想越駭怕起來。寒風搖著身後的窗格兒,格格的響著,久已埋葬了的卞三的影子又浮現出來,他的嘴大張著,在眼前的黯影裡發出空空洞洞的聲音,仿佛說:毛六,毛六,詐到銀洋有什麼好神氣?你怎樣殺人,人就會怎樣殺你!

  「呸!」毛六歪在床上,狠狠的啐了口吐沫,把卞三的影子啐開了,怨罵說:「真它媽的疑神疑兒!你那膽子弄到那兒去了?!」罵儘管罵著,邪心惡膽還是罵不回來。連毛六自己也奇怪起來,為什麼會這樣害怕呢?早年幹獄卒時,在那陰森淒怖的大牢裡,那天不從黑洞裡朝外拖死人?!那天不聽那些囚房裡鬧鬼的傳聞?!那時候從沒怕過,好像渾身都是膽子。當真如俗傳的?——人不心虛,不畏鬼神?

  去它的!什麼卞三,什麼關八,全是自己腦子裡因疑懼所生的幻念罷了!毛六又轉念道,有錢能使鬼推磨,老子有了錢,愛去那兒去那兒,快活日子比春來時樹葉兒還多,用得著胡思亂想嗎?還是睡罷,寒雞又啼二遍了……嗯,不成!剛倒下頭又坐了起來,雙手抱著膝蓋。這三箱銀洋到底是怎麼個運法兒還沒想妥呢!……說是不想不想,又叼起一支煙捲兒,鬱鬱魘魘的想將起來了。

  當然,若是在早年,把銀洋存進大錢莊去,領一紙存銀若干的票據,到北地跟某錢莊有來往的行號取兌,該是又安穩又便當的法兒,可惜近時時局多變,縣城裡業已沒有這樣的錢莊了!假如人跟銀洋一道兒,雇車推著上路,打腳下推到北徐州,迢迢近千里的路程,一路上不知會出多少兇險?難過唐僧去西天……找個地方下窖?或是兌換黃金?毛六挖空腦子想,也想不出一個萬全的辦法來。銅爐裡將殘的炭火映亮他倦縮在床頭的影子,白蒼蒼的瘦臉,佈滿疲倦紅絲的眼四周帶著黑圈。

  一支煙捲兒吸完了,他又燃上另一支,極度的困倦使他有些茫無所措,壓根無法把意念集中起來認真思索什麼;他從銀洋跳到關八,從關八跳到卞三,又從卞三跳到小餛飩身上……赤裸著那一身細皮白肉的小餛飩,四千七百塊大洋擴大經營的如意堂子,全打了水飄飄了!關八那顆心不知是啥做的?何必單為一個愛姑跟我毛六過不去來?奸她賣她,事又不是我毛六一個人幹的?!錢又不是我毛六一個人分的?!用得著他狗咬耗子多管閒事?……好像盹了一忽兒,看見白花花的銀洋遍地滾,每塊洋錢面上都有卞三的鬼臉,獰笑著,再睜開眼,天漸漸的亮了。

  既然一時沒想出如何運走這筆銀洋的法子,不如到祥雲莊找齊小蛇商量去,兩人拿主意總比一人苦想要好些,他不是說過,有事可找他幫忙的嗎?!

  拿定主意去找齊小蛇,鎖上門下樓,信步走向花街去。石砌的河堤上沒有幾個早行人,晨風薄得像刀刃一樣,割得人鼻孔酸疼;天頂的龜背雲又低又厚,大風訊連續了幾天,還沒有轉晴的樣子。天色還早,城仍在睡著,除了幾個擔水夫,在石級下面河邊的冰層上鑿洞汲水,哼呀呵呀的唱著,挑著水擔兒走過,一路潑灑在路面上的水滴,轉眼就成了冰凍。

  毛六撩了撩羊毛圍巾擋住鼻孔,離開河堤轉向花街去,那道低矮的窄街兩面廊下,那許多亮了一夜的燈籠還睡眼朦朧的相對著,沒有一家店鋪開門的……不成,不成!念頭一動,毛六的腳步就跟著放慢下來。這辰光就去找齊小蛇可太早些兒了!齊小蛇雖說跟自己滿投契,但總是相交不久,怎能大驚小怪的在他面前自露馬腳?!萬一叫他卸穿底牌,向江防軍密報我毛六存心詐銀洋,那,不用關八來踩我,我這個腦袋怕就要掛到銅牛角上去了!(銅牛,古代挑河時鎮水用,俗稱鎮水銅牛,軍閥槍斃罪犯,習將人頭割取,懸在銅牛角上,示眾。)齊小蛇那人腦瓜紋路多,眼裡揉不進一粒沙子,人心隔肚皮,虎心隔毛皮,非到萬不得已,還是不找他為妙。卞三是信任我毛六才挨了黑刀的,殺卞三的毛六可不傻,還能因著相信旁人,走上卞三的老路嗎?!

  那邊有家賣早點的鋪子,一個老頭兒冒著寒風起爐子做燒餅,一個老婆婆當著街炸油條,白霧騰騰的,先進鋪去吃餐早點罷,毛六一斜身就走過去了。鋪裡地方不甚大,只容下四五張小方桌兒,毛六挨著一角坐下身,叫了份早點,老頭兒剛把早點端的來,那邊門廉兒一掀,登登的又跨進來兩個漢子;正巧旁的桌上都擠滿了,那兩個漢子一歪身就坐到毛六的桌上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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