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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二


  大風訊吹不進厚厚的玻璃磚落地屏風,反把院角的臘梅花催開了,使師長大人眼裡多了幾分風景;雖然假公濟私槍斃了鴨蛋頭團長,心裡總有點兒不甚愜意,但看在這幢小公館,六大箱銀洋和一個吹彈得破的玉人小菊花的面上,倒覺得鴨蛋頭應該槍斃了!——要不然,這份財產怎能安安穩穩的換上自己的名字?!量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槍斃個把敗軍之將,不必常掛在心上。

  由於大帥一時疏忽,調動江防軍時光說攻鹽市,並沒給塌鼻子師長一個緊迫的限期,所以師長大人有的是時間盤算著怎樣消遣過這一串寒冷的冬天。這位鼻孔朝人的師長有股目空四海的傲勁,一向把開戰當成開賭,總仗持著手裡本錢足,仗持著運氣;在揚州城有位相命先生替他批過八字,呵奉他是胎裡帶的「福」命,做了北洋將軍,也是個「旗開得勝,馬到成功」的福將,既然如此,塌鼻子師長就不大願意打苦兮兮的仗了,他的口頭禪是寒天不打,熱天不打,與其打這種天寒地凍的火,不如等翻過年打它一場春暖花開。

  早上他的護兵把他極心愛的寶貝——兩隻純白的金絲哈巴狗從揚州城運到公館來,塌鼻子師長這才想起這兩隻狗該過周歲了,既過周歲就得請請客,祝賀祝賀,大夥兒喝得酒酣耳熱,一邊搓搓麻雀牌,一邊談談牌經,狗經,女人經,倒也是賞心的樂事。

  塌鼻子師長摟著小菊花,小菊花摟著兩隻小哈巴;塌鼻子師長就說了:「你瞧,這兩個小玩意兒是大帥賞的,平素做得可以,見人都懶得搖尾巴,這算是跟你特別的投緣,你就認它們當幹兒幹媳算了,再說,這兩個小玩意兒恰巧過周歲,晚上咱們藉這個名目宴宴客,熱鬧熱鬧如何?」

  「那敢情好,」小菊花嗲聲的說:「可惜我這個窮乾媽賞不起見面禮錢,怕不丟了您的面子?當著那許多客人?」

  「你放心,我的小心肝!一切有我哪!」

  宴客帖子送出去,小菊花當真替那對金絲哈巴狗梳理打扮起來;使上好的花緞做面子,法蘭絨襯裡,替那兩隻哈巴縫了兩套背心,每只狗的頂毛上全結了一把小辮兒,用五彩的絲帶紮著辮梢,替它們帶上綴滿銀鈴的新頸圈,栓上拇指粗的純銀打就的煉子。

  因為有牌局,客人都到得很早,那個黃臉小鬍子獨立旅長是最先來的,還備了一份厚禮來,藉著送狗禮,轉彎抹角拍一下師長的馬屁,小鬍子是個戲迷,懂得唱二花臉的門道,多觀顏察色充充丑角准沒錯兒,師長打下鹽市來,二花臉跟著風光,打不下鹽市,先拎他大花臉的腦袋,與己無關,凡是大花臉出主意的事,二花臉樂得湊合湊合就是了。

  小鬍子屁股剛捱上板凳,大門的大崗上不斷傳出抱槍敬禮聲,一群圓圓扁扁的魚蝦蟹,蛤蟆老鼠官兒,歪戴著帽兒的,斜叼著煙捲的,摟著姘頭,自帶條兒的,(自帶妓女為當時赴宴習俗之一。)由副師長唐不文領著,鬧哄哄的湧了進來。緊跟著,幾個馬弁輪流朝上呈遞片子,東關的商會會長,城南的娼館老鴇,蝦米似的專員,紙糊似的縣長,花街各同業的代表,一個個全像朝貢似的捧著禮來了。

  白色的大理石面的長案上早已放妥了兩隻金漆襯紅絨的大託盤,送禮的全把禮物捧到託盤裡,沒一會兒,託盤裡就放滿了圈子煉子鐲子鎖,全是黃鈍鈍的玩意兒,洗得人兩眼發光。

  「這可真個是……真個是……不好意思,嘿嘿嘿,」塌鼻子笑咧開肥厚的嘴唇,露出兩排被煙油薰黑的大牙來,虛幌一槍說:「為這兩隻小哈巴兒慶周歲是假,請諸位來飲酒賞臘梅,熱火熱火是真,諸位又何必多禮?真個是……嘿嘿嘿,真個是……」

  「我覺得咱們師座看重這兩隻狗是應該的,咱們送禮更是應該又應該了!」小鬍子旅長趁機呵奉說:「這兩隻狗忠於師座就像咱們忠於師座一樣,師座之忠於大帥比哈巴忠於師座更要這個什麼……什麼……更要加一番就是了……狗是大帥送的,看重它們也就是……嗯,也就是這個什麼……這是什麼,等於看重大帥一樣,總之,大帥的東西麼,就等於大帥,看重狗,也就是看重大帥。」

  小鬍子旅長結結巴巴的來上一個得意的三段論法,可真是比喻切貼,起承轉合絲絲入扣,說完了,乾咽了兩口吐沫,面不改色的坐了下去,把大夥兒說得拍掌的拍掌,噴茶的噴茶,小菊花揉著塌鼻子師長,直管嚷她笑岔了氣,而唯一沒笑的副師長卻躺到套房鴉片塌上燒煙提神去了。

  「好!好!這個比譬打得極妙!」塌鼻子師長說:「我這人,就是大帥的一條忠狗,我跟大帥就這麼說過了的……今天可用不著咬人,咱們請隨意,嗯隨意去抽煙、開賭、賞花、用茶點罷……來來來,旅座,唐副座,菊花,咱們先湊合著搓它八圈。」

  牛皮面的方桌上,一床真象牙雕刻的麻雀牌和幾堆銀籌碼全是預備妥了的,師長一上牌桌,其餘的也都各就各位了。喏大的廳堂裡分放著七八張賭桌,麻雀、牌九、骰子、寶、應有盡有,每張方桌下麵都備有炭火紅紅的暖爐,椅背都加有皮毛氊子,果真是室暖如春,笑語喧騰。夜風高高的呼嘯著。馬弁沿著客廳的內外屏風間的寬廣的長廊擺席,空氣裡有著熟食的濃香。隊伍在頂著寒風走。師長打出一張北風,並且搖幌著二郎腿唱道:

  「那北風吹體遍身……寒喲。」

  馬弁接過他脫下的皮裘,因為師長覺得額上沁汗了。碰白皮時,他摸一下小菊花的臉蛋說:「這才真是白皮,你來了我該開杠。」

  「還是我那幹兒幹媳婦白,」小菊花指著跑來跑去的哈巴說:「可惜是狗,要不然,你准是個扒灰的老公!」(公公偷媳婦,俗稱扒灰。)

  「嘿,小心我擰你的薄皮嫩肉的小嘴兒,」塌鼻子師長說:「你是狗嘴裡吐不出象牙來,把我說的不值一文小錢了。」

  就這麼說著,笑著,塌鼻子師長誇張他的這兩隻狗是吃過人心的。

  「狗吃人心有啥好處呢?」小菊花嚇得白著臉問說。

  「嘿,好處可多了。」師長說:「你不知道,狗要是吃了人心,心就靈,它媽巴子腦袋瓜子,當時我也不知道,是它娘我那個副官剜給它們吃的……守江防時,攫著幾個販煙土的,販的是一等一的好土,我原沒打算斃掉他們,只是全部沒收那些煙土,誰知那兩個哭哭啼啼不肯走,惹煩了我,才歪歪嘴把他們牽去斃掉,落得清靜清靜,拉出去半天沒聽槍響,我問怎麼回事?……碰六條,打二萬……嘿,那副官跑進來告訴我,兩個叫他活扒心喂狗吃了……我說,我這兩隻哈巴要是養上三年五載,有百兒八十個人心給它們吃了,說不定它們一樣會講話,跟你一樣呢。」

  「你罵人大轉變兒罵,我不依你……好,五餅,五餅我胡了。」

  「師長的狗要吃人心多的是,打開鹽市有得吃的。」鄰桌上有人說:「隊伍開到了,就該攻鹽市了罷?」

  「那裡那裡?……小小的瘡疤不用費力去揭的。」師長說:「喝風冒寒去攻鹽市,那未免小題大做了!鹽市那點兒人槍,吃不住一打的,等春暖花開,我一伸手替它拔掉就是了!」

  「師座說的是,說得的確有道理!」小鬍子旅長一開口,就順著師長的大腿摸下去了:「咱們師座穩重沉著,我可真佩服得五體投地,鹽市那些人,全是瓦罐裡螺絲——走不了的,根本用不著操心,哪個什麼……什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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