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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一


  「空城計,我它媽料准它是空城計!」鴨蛋頭團長眯著兩眼,捧著肚皮說:「你瞧瞧,人全上了堆了。依我想,堆上那幾個路工,看見咱們的影子,怕早就屎滾尿流的跑回鹽市里去了。虧得他們有力氣沒處施了,布成這麼個陣仗!」

  也就在這當口,沉寂的高堆背後,澎的一聲銃響,引出一陣巨大的瘋狂的殺喊聲來,湯六刮青巾紮額,精赤著上身,猛可的躍將出來,大張雙臂左右一揮,百十口單刀從堆頂直滾下來了!「殺……嘿嘿,殺……!」刀手們齊聲怒吼著,把單刀舞得霍霍生風。可憐防軍那一連人,猶猶疑疑的,還想著爬上堆交差了事的呢,再一瞅,我的媽,這可不是凶神下界,殺得來了?!人說攻撲要有膽量,實則上,跑也要有膽量才行,有些膽大的,一聲說跑,馬上朝回拔腿,跑得像驚窩的野兔,膽小的光是心裡想跑,兩條腿卻不太怎麼肯聽話,軟了它的娘了!只有那個連長,做得到「退卻在後」。(不過是因為他兩腿軟得比旁人更厲害些。)他還沒爬下高堆,就被湯六刮追上了。湯六刮一舉刀,那傢伙就把匣槍扔了,回頭大喊饒命,湯六刮並不殺他,只是使單刀在他屁股上來回蕩了幾蕩,然後飛起一腳說:「你爬不動,我幫你個小忙——滾還滾得快些兒!」

  那連長真肯聽話,被湯六刮兜著屁股一腳,踢得像只球兒蛋似的,吉裡穀碌的飛滾,果真滾到他們那夥跑著的前面去了。

  大刀隊這一陣光沖不殺,前後不到半袋煙功夫,又已把那連人攆回河南去了,湯六刮擄了七八個不逃的兵勇,拾了約摸廿杆洋槍。

  河南岸的鴨蛋頭團長這回可不笑了,搓著巴掌,拍著光腦勺,埋怨機槍打得太高,埋怨連長不中用,該槍斃八回,斃完拖了去喂狗!埋怨這,埋怨那,連煙燈都叫他砸了。

  「響號,著全團總攻!」最後他說。

  太陽沉落下去,總攻是在暮色深濃時開始的。這回也許因為人多,膽氣比先前壯些,隊伍散開後,不一會兒就有三撥人趟過了河,一過河就被高堆上猛烈的槍火封住進路,抱著腦袋翹著屁股像一群受驚的野雞。不過,湯六刮並不願意射殺那些防軍兵勇,又不願白耗子彈,防軍趟水過河的人數不少,逼得他非祭第三宗法寶不可。

  「替我抬——炮上來!」他站在一隻火車頭上叫喊說:「抬大——炮!」

  他一聲沒喊完,堆背後起了一陣嘈喝,拉的拉,抬的抬,把一尊紅衣沒退的子母大炮運上來了。這種黑疤嚨咚的怪物,一口能吞得下一笆斗火藥,還加上銅釘、鐵三角、鉛砂、鐵蓮子,它的射程當然比洋槍差得遠,但誰若靠近它,一炮轟出來能把人給轟爛,洋槍出膛一條線,銃槍出膛一大片,這玩意轟一炮,十丈方圓的人,不死也得塌層皮。

  「架——炮!」湯六刮神氣活現的喊說:「只要他們不怕死,認著炮口朝上沖,就替我開炮轟它個龜孫!」

  擠伏在堆前河灘邊的防軍,人人全聽得見湯六刮的喊叫,也能在黯沉沉的暮色中看得見一尊又一尊的那種龐然大物平平的抬上了炮架。一尊,兩尊……他們默默的數算著,說來嚇壞人,天知道怎會有這麼許多子母炮?!單就當面這條堆,就排有廿多尊大炮!那些穿著紅衣的炮手嘈叫著,有的按火帽,有的使人頭大的布卷兒清炮膛,有的業已揭掉炮衣,黑洞洞的炮口使人望著就覺心寒……鐵包輪的騾車在堆面上滾動著,裝運火藥桶的牲口鳴叫著,有一些腰鼓形的火藥桶被卸下來,無數滾桶聲綰在一起,響如巨雷。

  「響排槍!」湯六刮又在吼著了。

  黑裡響排槍,聲勢分外驚人,趟過了河的防軍們就覺響排槍時,整個的一條堆都被一團團藍色的槍口火映亮了,幾乎每一座垛子都有槍火,排槍的槍聲像疾風催卷著狂濤,嘩嘩嘩嘩的一直波蕩到遠方去。

  「第一炮,試炮!」湯六刮緊跟著喊叫說:「第二炮,試炮!……第三炮,試——炮!」

  轟!轟!!轟!!!

  連著三聲坍天巨響,震聾人的耳朵,不論那些子母炮古老到什麼程度,炮聲可就有那麼響法,噴沙子從炮口的火光中迸射出來,焰火似的直射到河灘上,伏在炮火下的防軍一個個被震得耳聾眼花,心戰神搖。天慢慢黑下來,過了河的防軍叫高堆上擺出的氣勢嚇破了膽,那還有頂著炮口攻撲的意思?!一個倒著朝後爬,個個跟著朝後爬,爬著爬著,忽聽高堆上只是那條粗沈的嗓子吆喝說:「那大刀隊,準備好,底下的龜孫要退了,跑得慢的,替我留下他們的腿來!」

  那些防軍一聽,爬也不行,非得跑不可,黑裡也弄不清誰先退,誰先跑的,一哄就跑開來了,有的踏錯了地方,落在河心的深水裡,有的跑脫了鞋光著腳板,班不成班,排不成排,兵丟掉官,官找不著兵,旁的全顧不得了,唯恐背後的大刀隊追上來砍腿。

  河那邊的鴨蛋頭團長急得跺腳,大喊不准撒退,誰先退斃誰。若在平時,他那種喳呼勁兒,多少還能起點兒約束,可一臨到這種慌亂的辰光,誰還聽他的?他帶著副官和馬弁想去攔人,半路上,聽見黑裡有人叫說:「大刀隊卷過河來了,團長,您要命還不快跑?!」鴨蛋頭一聽,把平素他常放在嘴邊的一個穩字也都扔到九霄雲外去了,恁憑兩個馬弁挾著他跑,跑過煙榻時,他喘吁吁的交待鴉片鬼營長說:「督戰隊改成掩護隊,快拉上去挺住……要不然,我這個……團,媽特個巴子,就……散了板……了。」

  而那個鴉片鬼營長的架子大得很,鴨蛋頭團長跟他說話,他愛理不理的翻著兩隻白眼,副官上去扯他一把,他翻過身來,聲音有些不大對勁兒,副官一捺電筒,才發現他胸口多了個不必要的窟窿。

  「督戰隊!督戰隊!」鴨蛋頭團長空叫了兩聲,卻叫來了兩發貼著頭皮尖嘯過去的子彈。

  風在天上把晚雲刮散著,鴨蛋頭所統的一個團,就這麼糊裡糊塗的散掉了,正像風卷著的殘雲一樣……

  長長的高堆上亮起火把來,路工們、棚戶們、小鹽莊來的苦力們,全把湯六刮圍繞著。

  「湯爺,真有你的!」連齊二叔也晃著大拇指說:「你究竟從那兒弄得來這幾十門子母炮的?……不但弄來這多炮,連火藥全弄來了,各炮炮後堆的火藥,怕不有好幾百桶?」

  湯六刮只是笑著,也不說什麼,跨過去兩步,走到一門子母炮前,伸手把紅布炮衣一扯,喊說:「瞧罷,哥兒們,就是這種炮!」

  大夥兒一瞅,那裡是什麼炮?!原來只是一根鬥粗的木頭段兒。

  「我這些炮裡邊,只有三門是真炮,适才都已經試放過了!」湯六刮說:「其餘的全是唬人的傢伙,風月堂拆了一棟後屋,大樑大柱鋸斷了,使紅衣一蓋就成。我早說過,假炮在咱們手裡,一樣當真炮使,防軍那一個團是塊豆腐,還用得著真炮轟嗎?」

  「那麼湯爺,這火藥?」

  湯六刮大笑起來,說:「除了那三門真炮後面那十來桶動不得,其餘各桶,都裝的是油香大餅,快打開趁熱吃,咱們也該用晚飯了……」

  鐵扇子湯六刮智敗北洋軍的故事,當夜就在鹽市各處播傳著,事實儘管是事實,經不得人嘴一傳,就更顯得誇張了。這一火雖不算什麼,但對鹽市上民心士氣的鼓舞是夠大的了。湯六刮所領的人槍,還不及保鄉團的一個大隊,就能穩穩的扼守住高堆,一日之內,把鴨蛋頭的一團人整垮,若照這樣推算起來,一個鹽市的人槍合在一起,豈不是能整垮北洋軍一個師嗎?

  當然,鹽市上能有湯六刮這樣人物出頭,人們不由不飲水思源的想起關八爺來,若沒有關八爺舉賢,戴老爺子師徒幾個怎會出頭管事?而湯六刮一點兒也不居功,每當人誇他了不起的當口,他就會抬出關八爺來說:「我湯六刮算啥?……我實跟你們說了罷,若是關八爺在這裡,北洋防軍那還有這一打?只怕隊伍沒拉出營盤,鴨蛋頭那顆沒毛的腦袋,早就裝在關八爺的馬囊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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