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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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鹽車終於在關八爺手勢的招呼下靠在河岸邊的凹道中間了。向老三一靠住腿子,立即就抽出匣槍,爬上沙塹去亮眼路,其餘的人全退縮到在塹壁下的陰影裡,聽著關八爺說話。 「看光景,今夜是無法歇在南興村了!」 關八爺的語調是沉重的,連雷一炮也不敢相信這兒發生了什麼樣的岔事,一路上他一點兒也沒疏忽,怎麼連一絲不妥的地方也沒覺察到?! 「你們瞧罷!」關八爺指著河面說:「渡船還好好的系在那兒,河上的鐵索卻沒有了!——再仔細看看罷,渡船有一半被拖到河灘上,我敢斷定,船底早叫鑿通了!我料得到四判官會這一手來攔住咱們。」 「依我看,八爺,」向老三說:「咱們可不能窩在這兒等著四判官來收拾,他既鑿船斷索,明明白白就是要把咱們放在這塊死地上。」 「鄔家瓦房地勢高」誰說:「不如先占住那裡。」 「最要緊的是先找著孫二拐腿,」向老三說:「他對枯樹林每條暗道全摸得很清楚,從他嘴裡,也許能掏問出一些消息……如今林裡黯糊糊一片,咱們全變成一窩盲鳥啦。」 「大夥兒甭著忙,」關八爺說:「四判官既然黃昏時沒在半路上攔截著咱們打,咱們業已算逃過一場劫難了;這段河水流急,河面闊,沒有渡船運不得鹽車,如今咱們千萬不能作過河的打算,要是四判官夾岸埋伏槍支,趁你沒靠岸攔著打,一個也活不成……你們說的不錯,趁天還沒黑定下來,咱們先找孫二拐腿,占穩鄔家瓦房,我自有安排。」 鹽車從凹道斜翻上河堆,穿過塹背上的枯樹林朝東走,車軸聲在不該響的辰光偏偏響得格外厲害些兒,那仿佛明明告訴朱四判官——六合幫在這兒。關八爺要占穩鄔家瓦房的主意,石二矮子首先不以為然,大狗熊也有幾分不贊同,倆人一路推著鹽車,就一唱一搭的抱怨起來。石二矮子認為關八爺聰明人,不該拿出這種笨主意, 「一頭伸進四判官事先布妥的繩圈,這叫是……」他說:「還是大睜兩眼,心甘情願朝裡伸頭的,對方只消一抽活扣兒,咱們就得翻眼伸舌頭,——做它娘的吊死鬼啦!」 「這它娘活脫是飛蛾投火!」大狗熊竟想出一句套語來:「眼看要燒斷翅膀啦!」 「何不叫做耍狗熊?」石二矮子無論在什麼時刻,總脫不掉他那種愛嘲謔的老脾氣,開心逗趣說:我它媽求天保祐在你後死,好啖一頓活燒熊掌!」 「你們甭在這兒缺氣!」雷一炮說:「等八爺他安排了再說……」 天曉得關八爺拿的是什麼鬼主意?! 在鄔家瓦房前面的打麥場中間,十六輛響鹽車像擺八陣圖似的圍成一個圓環,環心燃著一堆潮濕的起白煙的柴火,石二矮子跟大狗熊倆個愛發怨言的傢伙,以及白馬一塊玉被留在火堆旁邊。身後那座鬼影幢幢的廢第發現了一宗可怖的謀殺——擺渡的孫二拐腿被人拴住雙腿,倒吊在門前的屋樑上,死屍硬得像塊冷石,嘴張著,眼凸著,從頸到額,全變紫全黑了……沒有人有時間顧及那具倒吊著的屍首,各人趁著黑夜初臨,都按照關八爺的交待分開了。 由那具被倒著吊死的屍首推測,四判官確是有心把六合幫困在這塊死地上,一想到這個,石二矮子就有些發冷,並非是貪生怕死什麼的,若是明明白白面對面,伸槍潑火拚個你死我活,那也倒爽快,偏偏四判官故弄玄虛,一路上光見樓梯響,不見人下來,弄得人滿心虛懸著不落實地,天下沒有比這個更使人難受的了。一個四判官故弄玄虛還不算,連關八爺也賣起悶葫蘆來了。這好?!他們一個個溜得無影無蹤了,卻把自己跟大狗熊留在這兒做餌,萬一四判官卷得來,豈不是當了活槍靶?! 瘦怯怯的月芽兒撥不透流絮般的浮雲,只灑下一點兒似有還無的月光;大狗熊不知打哪兒弄來這麼一大堆濕柴火,把火堆弄得白煙滾滾,使整個打麥場和四周的林子全彌漫著一層凝重的白霧;白馬受不慣煙熏,不時的刨動蹄子,不安的噴著鼻。石二矮雖然用手捂著嘴,卻也止不住的鬧咳嗆。 「咳!咳!……我說,大狗熊。」 那個還朝剛冒起的火苗上加濕柴,聲音悶悶的,顯見也憋著一肚皮的悶氣:「怎麼著?矮鬼。」 「你它媽不單缺德,」石二矮子說了:「你它媽缺德還帶冒煙!……日後你得當心點兒,人全說缺德鬼生兒子,生下來就沒屁眼兒。」 「二哥,你就忍著點兒罷,」大狗熊會過意來說:「這是八爺他再三交待了的,他要我多備柴火,讓它起濕煙,使四判官弄不清車陣裡的虛實,然後……」 「還它媽什麼然後不然後?!」石二矮子嘟著嘴說:「然後四判官領著一夥人猛撲,咱們兩個笨蛋,就冤冤枉枉的做了替死鬼……甭認真,我這只是說笑話,我想八爺他也不至於這樣笨法。」 「我可沒心腸說笑話,」大狗熊挪挪身體,湊近來壓低嗓子說:「我恁情伏到林子深處去,卻不願呆在這受煙熏,——這可不是像孫猴兒進了老君爐?」 「那就說正經的,」石二矮子說:「你以為八爺他拿的是什麼主意?」 「他嗎?我猜想他恐怕四判官趁黑偷襲,要咱們在這兒故布疑陣,他卻領著人匿在黑裡,等對方露了臉,判定虛實再開槍。」 「嗯,不錯,主意倒是好主意,」石二矮子點頭說:「可惜寒冬露宿,坐在這兒等人真不是滋味!……你瞧,寒霜多麼重法兒?!」 倆人說話時,全是回臉朝外,背對著火堆,天黑後,濃霜無聲無息的朝下落,沒有人能以肉眼看得見落霜,但在感覺裡,濃霜是一種蝕骨的潮濕的寒冷。今夜的霜落得真夠濃,即使背靠著火堆,也只有背脊上暖了一小塊,額上,袖上,全都冰寒一片,連襖面也都凍硬了。 無邊的寂靜鋪展在打麥場的四周,上弦月穿雲走,低低的斜懸在枯林的光禿的枝椏上,枯樹林在月光中愈顯深密,重重疊疊的枝柯的黑影,仿佛在煙霧那邊浮動著,化成無數無數傳說當中的巨大鬼魅,要朝人撲過來,把人撕裂吞噬掉一樣。 石二矮子沉默下來,取出些乾糧果兒吃著,一隻手在匣槍的槍柄上貼著。天約摸快到起更時了,四周還是沒有一絲動靜;人就是這樣的動得歇不得,一歇著,就骨軟筋酥的想倒下頭來困它一覺。昨夜在野鋪碰上賊,打了一場混火,又忙著拖屍埋人,壓根兒沒睡得成,今晨上路,又推了一整天的鹽車,原以為熬到南興村,該好好兒補一覺的,這它媽可又得睜著兩眼幹熬了……想睡,可不能睡,這是什麼地方?什麼時辰?……這眼前淒慘的夜色可真有幾分像自己常夢著的那種淒慘的夢境,總是那麼黯淡的光景,像一口魔性的旱井,是誰把自己推落在井底,只讓從井口落下來的一小塊圓圓的天光映亮眼前的景象…… 無依無靠的一個人,在黑裡狼奔豕突的疾兜著圈子,這裡那裡,全是豎硬的石壁,幹蛭吸著人的腳板,蛇蟲在壁縫中吐舌,潮濕的水滴常滴在人的臉上,摸著時,又覺不是水滴,而是一灘灘含暈的擴大的血跡;那是怎樣的地方?陰風習習的穿腸蝕骨,地下全鋪著散碎的白骨,眼窩深陷的骷髏,有很多蒙昧不清的而又透明的景象,懸疊在虛空的黑暗裡,官家渡,洋角鎮,北徐州,萬家樓……分不清是久遠的或是眼前的,紙剪般的人的影像,在黑夜和紅火裡,雨雪和風暴中,蹦跳著,身不由主的旋轉著,發出微弱的喊叫聲,像蚊蚋的嗡鳴……不甘心就這樣困死在井底的魘境裡,偏又常落在魘境當中。 夜,就這樣悄悄的流著…… 第一響槍音是在三更左右響起的,槍子兒朝高走,劃破冰寒冷寂的冬夜大氣,拉長了尖亢的嘯聲,從大狗熊和石二矮子的頭頂上橫掠過去,緊跟著,從枯林深處迸出一些分不清方向的怪異的牛角聲。角聲把石二矮子從沉迷里弄醒了,他搖搖頭,像一隻蛤蟆似的伏在地上諦聽著,想判明四判官那夥人的來路。 「又它媽是一場混火!你瞧罷。」 大狗熊沒理會石二矮子的自言自語,槍聲突然在一刹之間轉密,像狂風掃著驟雨般的直朝車陣當中潑射過來。兩人全是久經陣仗的老手,聽著槍聲,就知槍彈是直沖著自己潑來的了。照理說,槍口若朝著別的方向,槍音聽在耳朵裡是夠驚人的,槍口若沖著人放,槍音聽來反而不甚分明。 這一陣密雨般的槍擊,已把石二矮子和大狗熊的耳朵震得遲鈍了;一時覺不著槍聲,單見槍彈擊在鹽包上,亂迸的鹽屑像落雪似的蓋住人的頭和臉,白馬一塊玉在流彈飛迸裡掙脫韁繩,嚄嚄叫的奔進一側的林子裡去了;兩人貼伏在野火邊的地上,叫亂槍蓋得抬不起頭來,也不知四判官來了多少人?也不知有多少支槍口瞄得車陣?就是想還擊也無法還擊,因為濃煙滾壓著黯淡的林野,除了聽見槍聲,連個人影兒也見不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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