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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


  老曹坐下來,歪過身子朝關八爺呶呶嘴說:「這個萬三是毛六的姘頭,毛六既不在,咱們是既來之,則安之,打場茶圍等著罷,逢場作戲的事兒,您甭介意才好。」

  關八爺點點頭,那萬三就扭著過來了。

  「我說萬三,」老曹趕緊轉換話題說:「咱們這位大少那兩隻眼,真是長在頭頂上了!鹽市可算是群花國了罷?嘿,我領著他跑遍了六七個堂子,沒有一個姑娘進得他的眼的……你得挑幾位頂尖兒的讓他過過目,若是大少瞧上了,你這堂子還愁不發達?」

  「只怪大少沒看著咱們堂子裡的小餛飩。」萬三說:「小餛飩的一根汗毛,能扣得住十條金剛大漢,像大少這種多情多義的美男子,要是看見小餛飩呀,嘿,不是我說,怕骨頭全要酥了半邊……旁的姑娘骨是骨,肉是肉,咱們的小餛飩那個妮兒呀,骨頭是肉做的,肉卻是水做的,哎,曹爺您憑良心說一句,——哪個堂裡姑娘及得她?」

  「空話少說,」老曹說:「你就快點兒把你那塊寶捧的來,讓大少賞識賞識罷!」

  「今兒個可不成,」萬三說:「您知道的,剛剛福昌棧的王少東宴客,指名要她去應局,她也沒去得成——她紅透半邊天的個人,成天應這局應那局,白天黑夜忙得像走燈似的,她底子弱,又嬌慣了,一病就病下來了。剛打藥鋪抓了藥熬給她喝下去,大被蒙頭還沒出汗呢?……不是,不是,曹爺,她哪兒敢搭架子?委實是……像大少這樣豪客,若在平常,她迎全迎不疊呢。」

  「算了,老曹,待會兒我去看看她去,」關八爺閑閑的品著茶說:「我不懂,一個姑娘叫形容成這樣,不是西施就是王嬙,怎麼花名這等俗法,偏叫小餛飩呢?」

  「嘿,您有所不知,她這人,妙就妙在這個花名兒上。」老曹說:「餛飩是皮兒又細又白又薄得透明,裡頭裹著五味俱全的鮮肉餡兒;她那個人也正是這樣,一身細皮嫩肉比雪還白上三分,油光水滑細過緞子!該高的地方高,該圓的地方圓,該粗的地方粗,該細的地方細;那眉那眼那鼻樑那小嘴,無一處不逗人,誰見著她,誰就想一口把她吞下去,不叫小餛飩還該叫什麼?!」

  「該死的,曹爺,聽你那張薄嘴頭兒,簡直把咱們家的小餛飩描活了!單只有一樣你說漏了……她那身功夫呀,直比活馬老九還活呢?」萬三說著,兩眼水汪汪的斜乜著關八爺,把手絹掩在嘴上,花枝招展的笑了起來。

  「誰是活馬老九?」關八爺說:「你真把我弄糊塗了?!」

  「顯見大少是個外行。」老曹說:「活馬老九您全不知道?!她是滬上一代尤物,聽說,呃呃……聽說她……若是墊雞蛋,雞蛋不碎,若是換成一疊兒紙,擦得紙片一張一張的朝四面飛……那才真像騎活馬,夠銷魂的……」

  萬三笑得彎著腰站起來,使指尖點著老曹的鼻子,你呀你的,說半天說不成腔,過了好晌才說:「你甭把咱們大少說得蝕斷了骨頭罷,待我去看看小餛飩去,讓我硬拉起她來陪陪大少,不好讓大少空坐著。」

  「噯噯,你眼裡只有大少,還有我老曹不?」老曹說:「也讓我揀個合適的談談聒聒呀?!」

  「來呀,你們,」萬三一邊走一邊擊掌說:「玉興棧的外務曹爺來啦。」又轉臉跟老曹說:「待會兒她們來了,你自己挑罷。」

  關八爺趁空兒看了看妓院的客堂;除開兩頭的暗間,正中三間亮間連成一氣,算是夠寬宏夠敞亮的,兩邊各設有紅漆堂堂描有金邊的八仙桌兒,沿牆放置了幾組高腳幾、矮腳幾和太師椅,磁瓶和方盂裡供著些臘梅和水仙,橫樑間嵌滿雕花的角板,花窗邊攏著紅絨窗緯;若不是深知卞三毛六底細的人,誰也想不到幾年前幾個看牢的獄卒竟能設得起這樣堂皇的妓館?旁的不說,單就這滿屋的條山字畫,就要耗去多少銀錢?……而他們的銀錢是那樣榨取來的,在北徐州那座陰森森的大牢裡,那座青磚鏟牆的小方屋中設有那麼一個刑室,——獄卒們以各類私刑拷打囚犯只為榨取錢財!皮鞭,狼牙板和老虎凳,有很多人都經過那些,多少慘呼響澈在深深的靜夜?多少血雨飛灑在刑室的牆上?那些故事連結著千百年的歷史,永背在人殘破的心上。卞三毛六就這樣起家,再把那筆骯髒錢轉用在人肉市場上。想到這一層,關八爺暗暗的挫著牙。

  不容他有多想的功夫,兩邊暗間的軟廉兒一動,鶯聲瀝瀝的來了一大群,關八爺留神細看,沒有一個像是愛姑的,但他不便多問,必得等著毛六。

  老曹涎著臉,和那些姑娘們開心逗趣,黏黏膩膩的敲搭著。兩邊廊房和後一進屋子裡的一些客人在鬧著酒,不時傳出猜拳聲,夾著淫冶的小曲兒和一些靡靡的絲弦。

  「大少,您得謝謝我這一等的功臣,」萬三那婦人挑起門廉兒就笑向著關八爺說:「還是大少的面子大,我原拖她拖不起來,一說您在前堂等著,她連衣裳也沒換,披起襖兒就跟我來了——來呀,好姑娘,怎麼又當著人怕起羞來了?!」萬三使手一拖,硬把小餛飩給拖出來了。

  老曹形容得半點兒也不誇張,那個小餛飩硬是稱得絕色;她身上僅穿著一套粉紅輕紗的睡襖裙,外面披著一件鮮紅的綾襖,睡襖上系著一束粉紅絲絛,穗帶兒飄飄的擊拍著裙緣,她低著那張吹彈得破的白臉,星眼微斜朝關八爺道了個萬福說:「小餛飩抱病見過大少,怕您久等著,沒及換衣裳,還請不要見罪。」

  「哪兒話,」關八爺還是穩穩沉沉的說:「你請坐下罷,姑娘,假如方便,我想跟你聊聊天,我在這兒還有點事兒要辦。」

  小餛飩真是個七竅玲瓏的人,一聽關八爺不怒而棱棱帶威的聲音,再偷眼一瞧關八爺那種英風逼人的氣慨,立刻就覺得這位大少不是常人,而且他決不是來這兒尋歡作樂的,眼珠兒一轉,便悄步走向關八爺說:「大少不嫌委屈,我外廂小客堂裡還算清靜,過那邊去談談心可好?——請移步走這廂。」

  「大少,您去您的,」老曹說:「我就在這兒候著好了。」

  小餛飩的屋子在第三進院子的西廂,客堂雖小,確是夠得上清雅的,兩人一進屋,關八爺退後一步就把門給反掩上了。「不用害怕,姑娘,」他緩緩的說:「我今晚是找毛六的,我有個故人秦鎮的女兒愛姑曾托在他手上,我要來探查愛姑的去處。毛六如今不在妓院裡,你能否盡你所知的告訴我?」

  「我一點兒也不害怕,」小餛飩說:「我先要知道您是誰?」

  「關東山,」關八爺說:「五年前,我在北徐州坐過大牢,獄卒秦鎮為救我,跟我一道兒走關東,把他的女兒托在卞三和毛六的手裡……」

  「我總算等著您了,八爺,」小餛飩跪下說:「不錯,愛姑是卞三和毛六打夥賣掉的,您如今只能找毛六算帳,卻再找不到卞三的頭上了……」小餛飩說到這兒,兩眼大串的朝外滾淚:「您問我怎麼知道?……我是卞三的同胞妹妹,八爺,卞三確是毛六殺害了的!」

  一盞仿宮燈形式的大紗燈在頭頂上旋轉著,流蘇穗兒波漾波漾的黯影,走過那哭泣著的美豔無匹的小婦人的眉頭,她抽動怯怯的雙肩,一面咽哽,一面吐述她悲慘的過往,她的語音是斷斷續續零零散散的,全叫她迸流的眼淚泡濕了,話語裡能檢得出成千成萬的痛傷。關八爺挽她起來,她不肯,反而叩下頭去,她描述出的場景是那樣真切,那樣可怖,使人閉上眼,眼前就湧起那樣的畫圖。

  ……這家如意堂妓院原是卞三獨資開設的,辮帥入京復辟後,北徐州鬧過兵亂,獄卒們趁機會撈了一筆為數可觀的錢,——有銀洋就可放人,卞三得了錢,到鹽市來開設如意堂妓館,混得很發達。毛六得了錢,卻買了六匹壯健的騾馬,作了馱糧的商販,專在北道上販賣米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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