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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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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算是豁著輸了,」馬五瞎子掂著一塊銀洋敲打著那一疊兒銀洋說:「看來你是個老賭寶的行家!」 「嘿,你奉承得受用!」石二矮子搖頭晃腦,得意洋洋的說:「走遍北道管打聽,六合幫的石二爺賭起寶來,誰它媽從我手裡扣走半個銅子兒去沒有?我是管贏不管輸!出了名兒的。」 「失敬失敬,我實在沒聽說過。」馬五瞎子說:「照您這一說,我這一疊兒錢該跟您單賭,也好討教兩招兒。」說完話,轉朝眾人作了個揖說:「對不住諸位爺們,我馬五瞎子真是瞎了眼,當著高手面前賣狂言,砸了攤子獻了醜了!這得重新拜師,跟這位矮爺討教,——收攤子不賭了。」 等眾人散後,馬五瞎子不慌不忙的裝上一寶,使黑絨布覆好,笑眯眯的說:「矮爺,我這是末後一著兒回馬槍,賭你那衣兜裡所有的錢,你若真心賭,就押上來罷!」 「我怎麼不押來?」矮子把衣兜一傾,一大堆銅子兒銀洋全堆在「四」這一門子上,歪著嘴說:「我獨沖四;我知你開的是四!拿錢來罷。」 馬五瞎子這回並不亮寶,卻把寶盒兒推至石二矮子面前,逕自摟錢到錢袋裡,把錢袋系到腰眼的絛子上去了。石二矮子一急,忙著掀開寶盒蓋兒,這回寶盒裡卻坐著一個連神仙也猜不著的點字——「五」。 「你你你你……你!你它媽寶開『五』算啥玩意兒?」石二矮子說:「世上我沒聽說寶開五的?」 馬五瞎子也不理會,直管朝外走。 「你喝多了,我的寶明明開的是麼!」 「五!我它媽兩隻眼全看的是五?拿錢來!」 「你喝醉了,」馬五瞎子說:「你能說你沒醉?」 「你開的是五。」石二矮子說:「你能說不是五?」 「誰見著來?——連你那站在廟門口的朋友也沒見著。就是打官司,你也找不著證人。」 石二矮子猛的揮出去一拳,沒打著人,卻打在前殿邊的一支廊柱上,叫說:「大狗熊,甭讓這瞎子走掉,他騙了我的錢!」 「我沒走,」他只聽見耳邊有聲音說:「我馬五瞎子算倒楣,收攤子了,還得服侍你這醉鬼……你們兩位幫一把,他輸了寶,卻栽賴我寶開五,你們說,在鹽市上,我要是寶開五,存心行騙,我還要腦袋不?」 「你甭跟他囉嗦,」它媽的大狗熊竟也幫著馬五瞎子說起話來了:「咱們這位矮鬼一喝多了就是這個樣兒。在萬家樓,咱們幫人打土匪,這小子好心沒好報,就因為喝迷糊了,拿腦袋啃人家錫酒壺,被人錯當是土匪,四馬攢蹄捆在樹上……」 石二矮子光落個心裡明白卻毫無用處,老酒一發上來,那勁頭兒真足,手腳全逐漸打軟了,兩眼望著人頭,人頭是一串兒浮泡,嚕嚕的朝上翻升,兩眼望燈火,燈火是一串兒光塔,一層層的疊進半空裡去,這個夜晚,又它媽窩囊,又它媽顛倒,大狗熊看樣子也醉得跟自己一個樣兒了,把他那狗熊樣的身子靠在老潘的身上,那老潘原也是有三分打晃,再加大狗熊一壓,三分就變成了六分,而自己明知馬五瞎子是個騙子,全身卻軟軟的黏在他的肩膀上,搖搖晃晃的走出廟門。 「五……五……明明……是五……」自己聽自己的聲音,有些朦朦朧朧的,像魚吐泡兒似的消失在雪夜的街頭。那個馬五瞎子明明欺負自己酒醉了,還硬掙掙的跟大狗熊說:「您聽,他輸了錢一直不服氣,還在五呀五的……」 「就它娘真開個五出來也沒啥稀奇!」大狗熊真它媽不是人揍的,硬它媽順著外人講話:「人家以賭為生,賭了半輩子,偶爾開出一個五,也是順理成章的事兒!」 「兩個全醉到頂兒了。」那個馬五瞎子說話倒還公道:「我該把他扶到哪兒去?」 「福昌鹽棧的後花廳,」老潘說:「他們兩位是關八爺領的六合幫裡掌腿子的,他們跟八爺今晚全歇在那兒……」 「倒楣,咱們得把他們交給那位關八爺才好!」 就這樣,一個醒的陪著三個醉的,在落雪的街上朝西走,走向福昌鹽棧去。在路上,石二矮子開始嘔吐,那顆腦袋像醃瓜似的垂在馬五瞎子的臂彎裡,他閉上眼,斷續吐出五呀五呀的醉語,連冰冷的落在他臉上的雪花也弄不醒他了。那個包金牙的老潘原也有五分酒意,經不住大狗熊吊在他身上亂搖晃,明明不醉也叫他給晃醉了,路過四喜堂妓院,聽見裡頭有姑娘唱小曲兒,兩個就歪腔歪調的刮搭上了,暈糊糊的哼著: 「那一呀一更裡…… 月亮照樓梢,十七八歲小大姐……」 而碼頭上的運夫們的號子聲仍然此起彼落的響著。在一處暗黑的地方,馬五瞎子揭掉眼上的那塊假膏藥,並且抽空兒摸了摸貼在襖裡面的匣槍把兒,心想:關八呀,關八,這一傢伙你可是瓦罐裡摸螺絲——走不了你瞎爹爹的手了。 當然,石二矮子和大狗熊,決不會認出這個開攤子設賭的馬五瞎子,就是朱四判官手下得力的頭目五閻王。 毛六開設的妓院,座落在壩東的街梢上,一共有三道院子四進房舍,妓院的前門斜對著橋船口的河坡,後門緊接著神異傳說裡有老黿護守的荷花汪塘。 雖說是寒冬大雪天的夜晚,堂子裡照樣熱鬧得很,大門前的滴水簷前虎頭瓦下,吊著七盞巨大的帶有紅字堂號的燈籠,旋旋蕩蕩的映出一片銀色的雪景。那妓院原是前清鹽官的廢第,高石級,大顯門,地面鋪著光潔的砌有花紋的水磨方磚,一尺多高的包銅門檻兒上面,是兩扇嵌有獅頭門環,釘滿六角銀釘黑漆大門,一股威武莊嚴的氣派,若不是那七盞大燈籠,誰也不敢猜說它是妓院。 一溜兒五間前屋兩邊,還搭有翼棚,一邊翼棚裡栓有騾馬,另一邊歇有闊佬豪客們的自備人力包車,翼棚前廊下麵,也有些零星的吃食擔兒,人力車拉車的和照管牲口的漢子們眼望著高門大屋,澆著白酒撚著花生米兒,在外邊閑閑的談論著。 「八爺,那邊就是毛六的堂子。」老曹遙指著說。 「甭再稱呼我八爺了。」關八爺說:「你叫我陳金堂陳大少爺好了。我的身份是鹽商。」 「就是,就是,八爺,噢,不不!我是說陳大少爺,逛窯子,打茶圍我是老手,您就委屈點兒少開口,一切讓我來,——橫直您只要抓那個毛六,只要他在院裡,我包他走不了手就是了。」 兩人走到妓院門前,老曹上去抓住門環,叮噹拍了幾下,挺著胸脯假喀說:「嗯哼!門傍,怎麼這般慢客?客人上了臺階還相應不理,下回湖客老爺還會上門?」 一句湖客老爺還沒說完,吱呀一聲,大門開了,那個穿青衣的門傍只使眼角瞥了一眼,便登登的朝後退了三步,蝦米似的躬著腰央說:「小院不知貴客光臨,請登後堂。」一面又隔著影壁牆叫說:「掌燈籠照路,貴客到了!」一聲叫罷,關八爺就覺眼前亮了一亮,原來從第二進房子裡,轉出四盞粉紅色的紗燈來,芙蓉色的透明麗亮的燈光灑在雪地上,連積雪也都變成脂粉;拎燈籠的是四個圓臉尖下巴,梳著雙環髻的女孩子,年紀都不過十六七歲的樣子,一律穿著翠藍的花綾小襖,領襟和底擺,以及短短的盤花袖口兒上,全鑲著純白的兔毛,下身穿著紫色的百褶長裙兒,奇的是襖面上雖都是整枝金色梅花,細看花形卻都不相同;最右邊的一個,梅花是初含苞,次一個,梅花是初吐蕊,三一個,梅花盛開著,末一個,梅花卻已從枝頭凋謝了。 這四個姑娘顫微微的挑著燈迎客到前屋階前,轉回身子,每位客人面前排著兩盞燈,回臉含笑說了個請字,聲音低柔,令人沉迷在那種初入溫柔鄉的氣氛裡。 二進房子三明兩暗,鋪陳得很夠考究,算是妓院裡待客的地方,關八爺還沒進門,早有一個眉笑眼開久曆風塵的卅來歲的女人在門邊接著了。 「萬三,」老曹跟那個女人招呼說:「龜公毛六哪兒去了?……這位是腰懷萬貫的遠客,嗯,大名鼎鼎的鹽商陳大少爺。」 「唷,我說是哪兒來的一陣風,把大少刮來這裡,」萬三搔首弄姿的拋著媚眼說:「我們老闆剛出門,也只是去附近打個轉兒,我馬上著人叫喚去,待不上一會兒就回來……小堂子,賤地方,多多委屈大少,您請坐呀!」 關八爺略一轉身,玄緞的披風抖了一個大花,在廳堂右側的一把牛皮圈椅上落了坐,一個托茶盤的侍婢趕急獻上香茶和四式雅點來,另一個趕急打來熱手巾把兒,忙得團團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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