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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六


  溝闊木板長,人跑上去板子上下跳動。跑著跑著就有人掉下去,可是後面的戰士仍是毫不躊躇地繼續沖過來。

  沖到牆根,迅速把雲梯搭上牆頭,一個戰士很快地向上爬。可是剛到上面,他就被打下來了。

  王東海把手槍向腰間一插,推開一個要爬的排長,自己飛快地爬上去。快要到牆頭,他猛力向上一躍,只覺得嗓子一熱口裡發腥,頭一暈身子晃了晃。他用力抓住牆頭,沒有跌下去!

  王東海抽出槍,向牆頭兩邊的敵人猛掃。他打著槍跳上牆頭。領著爬上來的幾個戰士消滅守衛的敵人。正打著,敵人地堡裡的重機槍瘋狂地壓過來,打得王東海他們伸展不得。

  德強從敵人的機槍口的側面向地堡接近,可是敵人的地堡四周都是槍眼,不停地向他射擊。他憤怒地盯著機槍的一竄一跳的火舌,把手槍插好,從腰裡掏出手榴彈,一手握住一個,手榴彈的弦都套在手指上。他猛地向機槍口打去一顆。隨著爆炸聲,德強飛快地撲上去,把另一個手榴彈從槍眼中扔進地堡裡。轟的一聲,機槍啞巴了!

  那兩個便衣隊員在德強炸啞了機槍之後,迅速地沖進門洞,打開城門,放下吊橋。立時,如潮水般的戰士們,湧了進來。

  王連長領著戰士們跳下城牆,匯合了從城門沖進來的部隊,在德強和便衣隊員的帶領下,殺進城中心區去。

  城裡的每個街頭,每個巷尾,每個角落,都展開激烈、殊死的戰鬥!手榴彈飛出手,跟著就是白刃戰,敵我廝殺在一起。

  戰鬥迅速地向縱深發展。偽軍舉手投降,鬼子垂死掙扎……

  最後,只剩下西北角上龐文和一隊鬼子住的那個最大的碉堡了。

  戰士們馬上鐵桶似地把它包圍起來。都登上周圍的屋頂,伏下來,向敵人射擊。

  王東海剛爬上一所高房子,忽然眼前一黑,身子一歪——傾倒下來。幸而跌在院子裡的草垛土。擔架隊搶上來,抬著就走。雞叫了。天快亮了。狂風被預告黑暗將逝、光明降臨的晨風所代替,暴雨也不甘心地漸漸停下來。

  于司令員立即派部隊去支援打敵增援的部隊。

  在離道水十幾裡路的地方,也發生了激烈殘酷的血戰!

  在這裡有兩個連打敵增援,帶領這兩個連的營長,就是咱們幾年沒見了的柳八爺。

  現在的柳八爺,可不是前二年的柳八爺了。

  這不單是他的外裝有了改變:那頂破狗皮帽子,早順著五龍河流到南海去了;那件灰老鼠皮色的大褂,也早燒成灰,飛散在膠濟鐵路的上空。而更重要的是,他已是一個共產黨員,一個名符其實的人民軍隊的營長了。

  他失去一隻右臂。那是在一次戰鬥中,他被敵人的毒彈擊中胳膊,眼看就有全身中毒的危險,他立即用左手抽出大片砍刀,嚓一聲把一隻胳膊砍了去。現在他還帶著——也是他唯一保存下來的原來的物件——這把粗大的血紅穗纓已變成黑色的、從農民起義時就帶著的祖傳的大砍刀。

  流寇的習氣,在他身上失蹤了。但暴烈的性子磅礴的氣質,還是深深地存在著。這倒不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而如果他失掉這些東西,事實上就不會有他這種人的存在了。

  有一次打完仗,部隊緊急轉移。柳八爺的弟弟是個排長,身受重傷,同志們抬著他走。

  這人和他哥哥有著同樣倔強豪邁的性格,但比他哥穩重得多。他被傷口痛得昏死過幾次,可不呻吟一聲。他見戰士們抬著他走也是個累贅,就乞求道:「哥,哥哥呀!看兄弟情面,你給我加一槍吧!」

  柳八爺看弟弟疼痛不堪的樣子,皺了一下眉,聲音有些沙啞地說:「好兄弟!哥從來沒親你一下,今兒就隨了你的心吧!」

  說完他掏出手槍,戰士們阻攔不及,他照弟弟心口開了一槍。

  那時他還沒入黨,受到降職處分。

  他就是在魯莽的錯誤中,受著黨的教育,漸漸地改造成長起來……

  這一帶是平原地,柳營長挑選公路旁邊一個大土崗子做陣地,緊緊卡住敵人從牟平到道水的必經之路。

  柳營長又一次眯起左眼,帶著佩服的神情,眼看著老首長的預測又變為事實。

  敵人在於司令員估計的時間——深夜兩點多鐘,果然來到了。

  敵人的快速部隊乘著汽車,車頭上架著機槍、鋼炮,轟轟隆隆地飛奔而來……卻不料遇上這樣堅固的防線,一次次的衝鋒,都被打下去。除了排排的屍首留在陣地前,沒有一個敵人沖過來。

  接著敵人的騎兵、重火力部隊,魚貫而來,總共有四五百人。

  戰鬥一陣比一陣緊張,一次比一次殘酷!

  道水的槍炮聲傳來了,雙方都增加了勇氣。敵人是由於急著拯救亡命的夥伴、重要的基地而發狂。八路軍是為了解放祖國、消滅強盜、為最後的勝利而奮勇戰鬥。

  敵人以強大的火力,轟擊著每個地方。

  我軍的陣地都被打平,戰士們犧牲的漸漸多起來。

  啊!當過戰士的人都會體驗到:當你躺在硝煙彌漫、槍炮聲震耳欲聾的陣地上,艱難地眯起憤怒的眼睛,猛烈地向敵人射擊;而在你的身旁,躺著的是曾和你一塊行軍打仗、一塊吃飯睡覺、一塊吵吵鬧鬧嘻嘻笑笑的戰友的遺體,並且他們的鮮血還沒有凝固,正在把你的軍裝浸濕時,你的心情會是怎樣的啊?!

  ……最後一顆手榴彈飛出手。象猛獅勇虎下山的戰士們,瞪大血紅的眼睛,跟著用一隻左臂掄舞著大片刀的人,向撲上來的敵人,狠命地殺去!……

  敵人又被打下去。戰士們從敵人的屍首上揀回子彈和武器,準備繼續打擊敵人。

  雨停了。也是城裡圍攻最後一個碉堡的時候。月亮從急速向南跑的烏雲縫隙裡露出來,窺望著人間所發生的一切。雲彩向南——要好天。戰士們等待著勝利的捷報。

  一個、兩個、三個黑點向陣地移動過來,越來越近,越近越清楚了。

  大家一齊打去。

  重機槍手已把機槍水管裡的水打沸騰,水快蒸發幹了。他迅速地揭開水管,把飯碗遞給大家,說:「快!快尿吧,同志們!水已用光了。」

  ……一碗碗尿倒進機槍水管裡,機槍又叫起來了。

  三個黑東西象烏龜似的,轟轟隆隆地開過來。它們根本不怕打,有時滾進溝裡,但馬上又爬出來了。

  啊,坦克!敵人的坦克來了。它們後面跟隨的是彎著腰的敵人。

  幾百步,幾十步……眼看要軋到陣地前沿上了。兩個戰士飛快地迎上去。一個倒下,另一個沖上去,被坦克壓到底下了。

  人們身上出了冷汗,一部分人開始向後看了,更多的眼睛在看柳營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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