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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三


  沉悶的雷聲越來越大,它似乎要衝出濃雲的束縛,撕碎雲層,解脫出來。那耀眼的閃電的藍光急驟馳過,克嚓嚓的巨雷隨之轟響,震得人心收緊,大地搖動。狂風無情地吹刮,瓢澆般的大雨遮天蓋地直刺直壓,粗大猛烈的雨柱,掀起一層塵埃。一霎,到處是一片汪洋了。

  部隊都匍匐在城牆的周圍,趴在掩體裡。戰士們都把衣服脫下,包蓋著武器彈藥。雨水順著一個個黑紅強壯的肌體,泉水般地往下流。雖是初夏,北方的夜晚加上風雨,還是冷得使人打哆嗦。

  各村來的擔架隊,由區委書記姜永泉率領著,幾乎有戰士那樣多。儘管軍隊向他們說過多少次,不要到前面來。但他們總是當耳旁風,都緊跟在部隊的後面,有的還想到軍隊前面去呢!

  仁義並沒在家照顧孩子,他領著民工來了。他們緊跟著第一連。王東海連長說過好幾次,叫他們別上來,等戰鬥打響來也不遲。仁義每次都叫大家退回去,但大家都不走。他自己也覺得腿很重,一步也不想挪。

  戰鬥,黎明前的戰鬥!在激動著每個人的心!

  忽然,戰士們聽到後面響起腳踩泥漿噗噗咂咂的聲音,越來越近。

  王連長和指導員正在巡視陣地,借著閃電光一看:成群的婦女們,抬的抬,挑的挑,提的提,扛的扛,搖搖晃晃走上來。

  婦救會青婦隊送飯來了。

  她們一個個可真夠瞧的。每人把外面的衣服脫下蓋在飯筐、飯簍和水桶上,剩下的衣服被雨淋得都貼在身上,頭髮也粘在臉上了。有的鞋子被泥漿粘掉,赤著腳丫兒,有的跌得遍身是泥,個個活象落湯雞。

  不由分說,她們拿碗的拿碗,送筷的送筷,分乾糧的分乾糧……有的戰士還不知是怎麼回事,手裡就有了熱騰騰、香噴噴的肉包子。

  戰士們懷著感激的心情,和著雨水,大口地吃著熱飯。

  婦女們聽著咂嘴的聲音,心裡是多末快樂啊!

  王東每見到一個最小的影子,忙抓住她的手,激動地說:「同志,小妹妹!謝謝你!……」

  「王連長!是你呀!」秀子高興地叫著,揮舞著她手中的一大束鮮花。花中有月季花、芍藥花和她在路上剛采到的苦菜花。

  接著,王東海覺著有人抱住他的腿。他低頭仔細一看,驚叫道:「是你,德剛小兄弟!你怎麼也來啦?!」他說著把孩子抱起來。

  「王連長,我來啦!我們家都來啦!俺大姐領著人,在衛生隊幫著接傷患,俺爹在擔架隊裡。我在家做什麼?也跟二姐來啦!」德剛很高興,又看著黑洞洞的城市上空,想望地說道:「媽媽和哥哥還在那裡面。明天是媽的生日,我二姐還拿著花,我們要等天亮一塊把花送給媽媽!不知媽怎麼樣啦?」

  城裡,狼窟虎穴的城裡!

  日軍大隊長龐文,對孔江子的回來並沒發生過特別的懷疑。因為孔江子這個人在他的腦子中印象很好,他的命令孔江子總是百依百從的執行,對皇軍表現出非常的尊敬和殷勤。可是處於他的職務,尤其在目前局勢下的特別戒心,他對孔江子的回來還是警惕著的,他把監視孔江子的責任交給他最信任的特務隊長郝三去做。

  這特務隊長郝三,是個非常殘忍刁苛的人。自從他弟弟郝四——就是在王官莊被娟子姐妹殺死的那個偽軍班長——下鄉掃蕩被打死後,他更加入骨地仇恨八路軍。孔江子回來後,郝三就生氣他沒把自己弟弟帶好,很是看不順眼,老想挑他的毛病,搞他一下。

  龐文的指示正合郝三的心意,他很嚴密地監視著孔江子的行動。可是孔江子知道郝三的為人,老不和他靠近,在他面前講話非常謹慎。郝三幾次請孔江子喝酒,都被孔江子娩言謝絕了。孔江子的這種小心行為更增加了郝三的懷疑;但孔江子過去在日本人眼裡也是個能幹的紅人,沒有一點把柄,是不能隨便就掀倒他的。幾個月前,郝三手下一個姓俞的偽軍和一個小商店的掌櫃的女人通姦。這女人很有幾分姿色,被郝三看中了,就以私通八路的罪名把主人陷害,霸佔了他的女人和房產。當然,那偽軍再也不敢去沾這女人的身邊了。郝三為了使那偽軍不記恨,把他提升為小隊副。

  這天晚上,郝三隊長在外面巡視一回,想回家過過大煙癮,剛要進門,發現那小隊副從門前跑過,他不由地心中一動:「這傢伙和孔江子是把兄弟,最恨八路軍……」就叫住他:「俞小隊副,進來坐坐吧!」

  那俞小隊副很吃驚,郝三怎麼讓他和那店主女人見面了呢?接著滿心高興,跟著進了屋。那女人身上像是吸鐵石做的,立刻把小隊副的眼睛吸住了。

  郝三倒不在乎,把小隊副推到炕上,叫女人陪著他倆,足足過了一頓大煙癮……過了一會,俞小隊副精神抖擻地出了門,找著孔江子,定要和他到酒館去喝幾盅。

  原來這位俞小隊副的姘頭被郝三占去後,肚子裡又妒又恨,但只是敢怒不敢言。後來郝三提拔他當了小隊副,氣是有些消了,可是對那標緻的女人還是心裡發癢。他見把兄弟孔江子回來了,並當上副隊長,自己又有了靠山,心裡很高興。所以他想向孔江子獻殷勤,說郝三的壞話,想使孔江子和郝三不和,給自己出出氣。今晚郝三給他吃了甜頭,交代了任務。他倒不是全為著郝三答應他幹成了提升他當特務隊副隊長才去幹這個事;而是由於他一聽說孔江子可能是八路軍派來的人,立時就感到一陣恐怖,隨即就痛恨起孔江子來……

  孔江子同德強接過頭回來後,心裡很高興。自己又給八路軍立下大功,要受到獎賞和讚揚,別人更看得起他了。孔江子越想越得意,一見把兄弟來請他去喝點酒,心想不會有事,就和他一塊去了。

  兩人坐在陰暗的小酒館裡,吃吃喝喝挺投機。那俞小隊副對孔江子比待親爹還熱幾分,敬酒敬菜,誇獎孔江子大賢大德,又罵起郝三不是人……孔江子本來心裡就痛快,加上這一奉承,又喝了酒,就完全把把兄弟當成親人看待,嘴也滑溜起來。

  「兄弟,」孔江子拍著俞小隊副的肩膀,說,「你的苦處我知道,在人家手底下混事就是受氣的買賣。拿我說吧,往常還不是在王竹、王流子腳底下踩著!」

  「那是,那是!可都沒有象郝三的為人不講情面,這末歹毒……」

  「哎,那是你沒親身嘗過。這些人沒一個懂人情的,都不夠朋友。」

  「唉!在這種過了今天不知明天的鬼地方,我真混不下去了。大哥,你看八路能攻破城嗎?」

  「這個嘛,我也說不上。」

  「要是城真被八路打開怎麼辦?大哥,不瞞你說,小弟真想另找門路。」

  「真的嗎?」孔江子看他直點頭,樣子很認真,就靠近他的耳朵,說:「這是咱弟兄講話,可不能向外人說!」

  「大哥,你不相信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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