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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四


  「大嬸哪,你家最光榮,都打鬼子。咱們就該先給你老拜年。」一個女孩子很神氣地道。

  「奶奶,今晚是工作。俺媽說明早上、早上來給你磕、磕頭哩。」這孩子太小,也分不出是男是女,說急了氣都換不過來。

  「……」

  孩子們你一言,他一語,大媽、大嬸、大嫂、奶奶……地叫成一團。母親也不知聽哪個的,答誰的。正在這時,從人群裡擠出個孩子,黑黝黝的臉蛋凍得透紅,在棉帽檐下,那對黑大的眼睛更神氣地閃閃發光。他一走上門台,兩手拉住母親的手,叫道:「媽,你別說啦。人家是抗日呀!」

  母親覺得德剛的手象冰塊子一樣涼,她不自覺地想握緊它暖和一會,但一轉眼,德剛已沖到秀子跟前,生氣地嚷道:「團長!你怎麼不講話呀?快說啊!」

  「快說呀!快說……」孩子們齊聲叫著。

  兒童團長秀子每到一家都要致祝詞的,但卻沒準備到自己家來怎麼說。她見了母親有些害羞,被孩子們催急了,臉越發紅起來。她沖著母親,兩手展著張紙條兒,象背書似地念道:「敬愛的抗日家屬:讓我們兒童團代表全村人民,向你們鞠一躬……」她接著兩手垂直貼在身上,規規矩矩地向母親深深彎下腰。孩子們都把帽子脫掉,跟著她做……

  這可把母親逗得哈哈大笑起來。不料,從門裡擁出好幾個區幹部,看著這情景都笑彎了腰。

  秀子更慌了,滿臉臊得血紅,忙向孩子們嚷道:「走!咱們到另一家去吧。這家好了!」

  孩子們前擁後擠,吵吵嚷嚷地走了。

  幹部們都圍在門口看燈。劉區長笑著說:「哈,真是革命家庭,秀子管媽媽也叫『抗日家屬』啦。

  大娘,閨女都不認你作娘了。」

  母親也打趣道:「俺才不怕呢。『女大不認娘』,大了就跟人走啦。『嫁出的閨女,潑出去的水』,做媽的也省了操這份心啦。」她笑著對薑永泉說:「你說是吧,永泉?」

  薑永泉不知怎的,有些不好意思,憨憨地笑笑。大家看著都哄笑起來。

  「大嬸,」德松插嘴說,「我看你這光榮媽媽的封建腦筋,可真要好好改造改造呢。」

  「嗨,大娘你真當水把秀娟潑出去呀,日頭也要從西面出來了。」玉媛故意提高清脆的嗓子,薄嘴唇動得飛快,「我看哪,你疼女婿定會比疼兒子還厲害!」

  薑永泉這時更吃不住,臉越發紅了。母親對他笑著,又朝玉媛說:「你這個丫頭就是嘴尖,看把永泉說得臉都紅遍啦。其實呀,女婿和兒子還不一樣?等你找著人家,你媽若是虧待了你男人,你可別又哭又鬧啊……」

  大家正在打趣嬉笑,一個老太婆卻哭天嚎地、顛顛躓躓地走來了。她來到跟前,見這末多人在場,有些膽怯和局促。

  楞怔一下,上來拉著母親的衣袖,哭道:「好妹子呀……你行行好吧!我那媳婦哭死哭活的,要走啦!怕人哪!好妹子,快叫秀子……啊,是團長!把那玩藝拿走吧。好妹子,我求求你!我給你下跪……」說著她真要跪下,被母親攔住了。

  真是三伏天刮西北風,大家被她搞得莫名其妙,不知她說些什麼。問了好一會才弄明白。

  原來這就是那家富農偽軍的家屬。她兒子孔江子在外當偽軍,秀子剛才領著兒童團,在她門上掛了一盞用黑紙紮的「孝帽子燈」,警告她們誰也不准動,並呼口號諷刺她們……

  母親臉上的笑容消失了。面對這個痛哭流涕的老女人,她一點同情都沒有。相反,倒是氣憤地感到她是那末卑賤,那末難看。母親看著姜永泉,意思叫他來對付。姜永泉嚴肅地對老太婆說:「這個你怪誰呢?誰叫你兒子不爭氣,當二鬼子的。你想不掛也可以,動員你兒子回來,保證他一點事沒有。再說,那是兒童團的事,你找團長的媽有什麼用呢?」

  「是啊,他大媽!」母親接上說,「人家是團體,我這老婆子怎麼能管呢?你有理找政府去啊!」

  「好劉區長啊,」老太婆向劉區長乞求,「你下個令,叫拿掉那燈。我明兒寫信叫江子回來。你先叫把燈拿掉吧……」「說得倒容易,」德松生氣地搶白她,「空口白話誰信?過去你說什麼來?做了嗎?沒有。我看哪,你倒是先做個樣看看再說吧!」

  老太婆本想來跟母親鬧一場,不想倒找個沒趣。她聽出話裡有話,怕嚷下去再被人掀出醜來,就咕嚕著走了。「哼!」玉媛瞅著她的背影,氣忿忿地說,「她還去動員兒子反正,連她兒媳婦參加婦救會她都不依。死頑固腦筋!」

  「看樣子她兒媳婦倒可以再爭取爭取,」薑永泉考慮著對玉媛說,「你們還應該多去動員她,據說孔江子還當個小頭目,他反正了還可能帶動幾個人!」

  「這倒是該做的工作。」劉區長說,「聽說掃蕩時她兒子還捎回東西來家。」

  「就是嘛。她自己還說是孩子作買賣掙的呢!」德松又對母親說:「大嬸,對這樣頑固的傢伙,就該治治她。秀子做得對,很對!」

  縣上老早就同意薑永泉和娟子結婚。但他倆老覺著工作忙,事情多,所以就拖下來了。現在局勢比較穩定,區上又搬在王官莊住①,幹部們催,母親也說,趁過年好時日就把喜事辦辦吧。薑永泉和娟子也不反對了。大家就準備在年初一晚上,給他們舉行結婚儀式。

  ①在當時的環境下,區的機關經常調換住址。

  大家決定的日子,新娘子並不知道。娟子還在外村忙工作。怎麼辦?

  劉區長自告奮勇,他負責寫信去叫。

  母親的南屋,打掃得乾乾淨淨,拾掇得整整齊齊。屋裡的牆面,刷了一層新泥水。炕上換了一條高粱秸編織的席,用白粉蓮紙重糊了窗戶。小茅草屋煥然一新,亮堂堂的。

  花子、玉子和一幫青婦隊,還有區副婦救會長玉媛等幾個區上的女同志,正在佈置新房。

  玉子巧妙地用紅紙剪成一對嘴對嘴的喜鵲,她雙膝跪在炕上,想往窗紙上貼,看呀看呀的,端詳了好一會,也沒找著合適的地方。她就嚷道:「你們看哪!俺這對喜鵲貼在哪好啊?」

  姑娘們都爬過來,這個說那,那個指這……玉媛瞪著水靈靈的兩眼看了半天,搶上去指著貼在窗紙上用綠紙鉸成的樹枝,忙說:「呀!貼這好。鳥踏在樹枝上,這才好看哩!」

  玉子真貼上去了。大家拍手叫好。那對俊秀的小紅鳥,襯托在被雪光反射得更加白亮的窗紙上,宛如一對真的鳥雙雙歇腳在綠枝上。花子帶笑地說:「哎,這不大好看,兩個親嘴呢。咱們八路軍早就不興這一套。」

  「咦!這表示兩人親近和好哇。不是真人親嘴呀!」一位姑娘反駁道。

  「哼!誰說八路軍不興親嘴,我就不信。要是兩人情願呢?我今晚非讓俺娟姐和姜同志來一個不可。」玉子眨著眼睛,神氣活現地說。又對花子頑皮地笑道:「婦救會長,你還封建哩!你沒真試過嗎?」

  花子的臉驀地飛紅了。緊接著又象觸動了傷口似的,痛楚得眼窩間微微抽動一下,顯出青灰的陰影。但純摯熱情的少女們,只顧去調笑,誰也沒注意到她的表情。

  「哈哈!想必玉子有個情願的人兒,真來過呢。看她說得多真切呀!」一個小姑娘湊趣地沖玉子叫道。

  大家都開心地笑了,可把玉子臊得不行,跳下炕拖拉著鞋就追那姑娘。那姑娘知道抵不過她,轉身就向門外跑。只聽嘩啦啦一聲響,大家向外一看……不由得把肚子也笑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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