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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九


  「我說過一百次,拂曉人靜不會被發覺啊。今天更要加點小心,杏莉那孩子也在家裡……」

  杏莉翻了一個身,帶著粘液的薄嘴唇,巴唧巴唧咂了兩下,像是小孩剛吃完糖,還品著滋味似的。她睜開眼睛,微微皺起嘴角,兩腮上立時出現了梅花似的酒窩兒——笑了!耳根有點發燒了。她見窗上還是一片模糊,遠遠傳來一聲雞啼,便又合上眼睛,但沒有睡去。

  她昨晚上回來,在家裡沒待多久,就跑到德強家去了。對自己的家庭,她愈來愈感到陌生。她母親變得那末憂鬱沉默,而那父親王柬芝,就會做勉強的皮動肉不動的笑臉,這使她感到不快和厭煩。就連從小帶她長大受她敬愛的王長鎖,他那種象被嚇著的綿羊一樣的驚恐不安的神情,也使她很不痛快。

  杏莉深深感到,這幢高大華麗的住宅,比起那座低狹的茅草屋來,是多末空虛和陰冷!那茅草屋裡是多末溫暖幸福,她是多末想跑去永遠不再回來啊!

  杏莉想著剛才夢裡的景況,又幸福又羞澀地笑了。她簡直忘記是在睡覺,而真的同德強象兩隻英勇的鳥,在高山峻嶺上,在浩瀚海洋上,在冰天雪地中……到處飛翔!之後,雙雙落在鮮花盛開的青枝上,享受著濃郁醉心的芬芳!……

  又一聲雞啼喔喔地傳來。她驀地睜開眼睛,看到窗戶已麻麻亮了。她忙坐起來,一面穿衣服一面想:「快起來吧,別象他參軍那天早上一樣,他來了我還沒起來呢。那時小,現在……」她臉一紅。又想:「早上要早些走,回校還要趕今天的課程。到媽屋裡去拿幾件衣服……」

  杏莉剛出屋門口,忽見一個人影閃進通後院的夾道裡。她有些驚異,莫非有賊?!她輕腳快步地跟上去。只見那人很穩重地直向深宅裡面走,並不像是生人進來的樣子。她剛想問是誰,可是從那顆在灰暗的光線下發著亮光的禿頭,和那高身材的走路姿態上,她認出是她父親。她又要叫出來,可一想他起來這末早,到那很少有人去過的閒房子處幹什麼呢?她尾隨在王柬芝的後面,向裡走去。

  可是,趕她走進最後面一個院子裡,一轉眼,王柬芝沒有了。她很奇怪,正想叫一聲,可忽然聽到輕微的門響,是從東北角發出來的。她第三次壓下了要叫出口的聲音,向門響的方向走去。趕到近前,她斷定她父親是進了緊靠著那個長方形的花園的屋子裡。

  杏莉驟然感到一陣緊張,有些駭然地輕輕走到那屋子的窗前,細耳靜聽著。裡面明明是在劃火柴點燈,可沒有亮透出來。杏莉睜大眼睛緊貼到窗戶上,才迷迷糊糊看清原來窗戶是從裡面用黑東西遮著的。接著裡面響起陣陣的「滴滴噠噠」聲,又出現了「唧唧咕咕」的尖叫音。杏莉聽著聽著,渾身一陣抖嗦,出了一層冷汗。她的心象一隻飛鳥一樣在瘋狂地撲騰著。她明白了:屋裡面有一部無線電臺!因為在中學裡上物理時為講無線電這一課,老師特地請膠東區黨委的電臺上的報務員來講過無線電,並做了點示範。那「滴滴噠噠」聲,就是那個報務員用拍發電報的電鍵拍出的聲音,而「唧唧咕咕」的響聲則是收訊機的訊號聲……

  「特務?!漢奸?!他……」杏莉的心裡狂亂地重複著這幾個字。她一邁步,想沖進屋裡去,看個究竟……可是立刻停住了:「不行!他要真的是壞蛋,我一個人怎麼對付得了呢!?」她想著,躡手躡腳離開窗戶,向外走去。一出了後院,她就放快腳步跑起來。

  杏莉剛要叫母親開門,可是一聽裡面有哭聲,心裡又是一驚。她急叫道:「媽,媽!開門,快開門呀!」

  白天那可怖的情景,還在杏莉母親腦子裡回縈,仿佛那黑色的手槍還放在她眼前,那雪亮的匕首還按在她脖頸上……她當時被嚇昏了過去,一點掙扎的勇氣也沒有了。

  她在哭,眼淚象兩股泉水,把枕頭都浸濕了。今白天她一聽那淑花講王長鎖將被殺害,心就碎了!娟子來時,她真要開口把什麼都告訴她;可是王柬芝在身邊,她怕說出來使娟子也要受害。而當聽娟子說到王長鎖遇害被救下來,她又感激娟子,差點把真情說出口,可是王柬芝又進來了……她除了絞斷心腸的痛苦外,還有什麼辦法啊!?

  杏莉母親恰似生長在背陰處的草。這種草是那樣的柔細脆嫩,好似未出土的韭菜芽,看上去挺喜人,可是最缺乏抵抗力,最易損壞和夭折。就為此,那些毒蟲最愛咀咬它,牲畜也最愛吃它、踐踏它。如果把這種柔弱的草種植到光天化日之下,它得到充足的水分和養料,也會壯實地成長起來。然而,栽培它是多末不容易啊!

  杏莉母親正慟哭著,忽聽有人叫門,辨出是女兒的聲音,就趕快煞住哭聲,說:「莉子,你有事嗎?」

  「媽,快開門!開開門再說!」

  「哦,天亮還得會,回去睡吧,亮天再來。」她這是為不使女兒看到母親的眼淚才說的;又一想,就急忙擦擦淚水,下炕去開門。

  晨光剛剛小心地爬上窗戶,屋裡的一切東西都還看不清楚,只是模糊的一片黑影。

  杏莉雖站在母親跟前,可是看不清母親那被渾濁的淚水浴沐過的臉面,不過憑剛才聽到的哭聲,她能判斷出母親的嘴唇在搐動。她進來就問:「媽,你哭什麼?」

  「噢,噢!我,沒什麼,沒什麼。」母親拚命壓抑沖上來的哭聲,可是她的聲音還是帶著明顯的悲泣,愈來愈顫抖了,「啊!莉子!你要找什麼……」

  「媽!」杏莉顧不及再問母親為什麼哭了,她的呼吸急促起來,「你說,我爹是什麼人?」

  「啊?!」杏莉母親驚詫地緊盯著女兒的臉。她雖看不清孩子的表情,可是她感覺到了女兒是被憤恨佔據著。她在吃驚之後,馬上感到一陣恐怖。她用力鎮定著說:「他是什麼人?你、你爹、爹呀。你怎麼問起這、這話來?」

  「媽!你知道不?他偷偷摸摸地安電臺在家裡幹什麼?只有漢奸特務才幹這種勾當!媽,你快說,知道不知道他都幹了些什麼事!?」杏莉越說氣恨的情緒越濃,用力抓著母親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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