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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四


  區裡研究一番,覺得這事情很蹊蹺。王長鎖是王柬芝家的老長工,要真是跟杏莉母親有私情,按理應該是早就勾搭上了,決不會是王柬芝回來以後才有的事情。那末,王柬芝回來後他們一定會更謹慎小心,為什麼村裡人早不知道,而現在忽然發覺了?為什麼又偏偏趕上在調查敵特活動的時候,傳出這種最易激憤人心的事情來?為什麼這兩個常被人看做最落後的人,會冒著生命危險搶救母親?這究竟是他們真有私情還是有人別有用心地想誣害他們呢?

  一連串的問題一時無法澄清。當玉媛繼續瞭解幾天依然弄不明真象時,區裡就決定派區委委員、婦救會長馮秀娟回來調查處理這件事情。

  娟子到村後找著玉媛談了一下情況,就打算到王柬芝家裡看看杏莉母親的動靜。

  杏莉母親癡呆呆地坐在鍋灶前的小板凳上,手裡的燒火棍無目的地劃著地。灶裡的火快著出來了,她忘記向裡填草,跳動的火苗,映著她的臉。臉,憔悴而枯黃,面腮塌下去。眼窩帶著烏青色,眉毛緊鎖著。住了很久很久,她才動了一下身子,深深嘆息一聲,把草填進鍋灶裡,又發起呆來。

  他們由於同情和熱愛,又被事實所激動、感動,煞費苦心地冒著生命危險救出母親。可是事後又怕起來。王柬芝在鬼子面前做假,不光掩住了他的罪行,村上好多人還誇他骨頭硬。這條纏在他們身上的毒蛇,越來越擺不開了,要是他聽說他們參加營救母親的活動,會怎樣擺佈他們呢?!

  出乎他們的意料,王柬芝對這件事情好象並不看重,只是對他們說:「好哇!你們好心救了一條人命,有了功,現在可以去自首啦!把你們自己的醜事,還有知道的關於我的事情,一塊都說給幹部們聽聽吧!」王柬芝突然換了一副面孔,咬著牙說:「哼哼!別做夢!共產黨不會為你們救出個老太婆饒了你們。當漢奸是一律要活埋的!你們就沒看到我哥的下場!你們跟我是一樣的人,說出去了我王柬芝要掉頭,可你們也別想在人世上待!再說,我王柬芝是八路軍的紅人,縣參議員!憑你們就可以告倒我嗎?哼,不那末容易吧!而你們的姦情……」

  他望一眼杏莉母親那有些顯形的身子,「人家要是知道了,誰不罵不吐你們?誰還會信你們的話?」看著兩人的驚嚇神色,他又轉換口氣,說:「不用擔心,我不想害你們的命。想想看,我王柬芝哪一點對不起你們?我也沒想要你們幹什麼事,你們想好,咱們井水不犯河水過下去。我早說過,我是外面的人,家我是不要的,這還不都是你們的嗎?為人吃喝一輩子,還上哪去找比這更好的事呢?」

  王長鎖和杏莉母親,能冒生命危險去救一個他們熱愛的人,可是在自己預先知道他們要以當漢奸的罪名死去時,就顫慄起來,畏縮起來!生命線又在他們心上抽緊了,他們立時駭然失措地把它死死抓住,不敢有一點松心。同時,為維護在他們的心靈上認為是最高貴的野性的愛情關係,使它不受損害,不受沾汙,他們無論如何不能讓外人知道,不能使他們的純摯私情受到羞辱。他們為了保存私欲的愛情,王長鎖可以出賣靈魂給漢奸當腿子,給王柬芝到外村送信進行聯絡,愈陷愈深地跌進泥沼裡。他自己深負內疚,受著良心的責備,可是他沒有別的法子,只是昧著良心,為他的女人活著,為他孩子的母親活著。

  杏莉母親就本身的痛苦來說,她比王長鎖更慘重。她不單是為王長鎖當了漢奸,和他一道受著良心的責備、悔恨的煎熬;更加一層,她為了他又遭受過宮少尼的姦污,把她自認為是對王長鎖——她孩子的真正父親——的聖潔愛情破壞了,把她的母性的純良貞操徹底摧毀了,使她面對著最愛的人也感到身負重罪。可是,她這都是為著保護他、他們的愛情和他們的孩子啊!就這樣把兩個人完全纏在一起,為了保存共同的愛情不惜犧牲了一切。這種愛情關係已經和他們的生命融合在一起了。

  他們剛上來希望這樣偷生下去,然而良心又使他們不能安於這種在陰暗處的傷天害理的生存,那些被敵人慘害的人的血淋淋的屍體時常出現在他們面前,他們的心就顫悸起來,越發覺得王柬芝象只狼一樣時刻張大血嘴在等著他們,就象等待一隻綿羊一樣。杏莉母親躲避著王柬芝,到母親家去串門,她含糊地向母親探詢著什麼。可是由於她膽怯恐怖得厲害,話說的含糊得使母親聽不懂,也無從知道她的心事,為此,杏莉母親也得不到什麼。可是她的心裡已經在一天天增加著沖出去的勇氣。

  正在這時,王柬芝的新陰謀又出現了。當杏莉母親和王長鎖的私情關係在村裡風言風語地傳開以後,王柬芝告訴杏莉母親說:「唉,真丟人,到底傳出去了,叫我怎麼有臉見人?人家幹部要開你們的鬥爭會,你若是還有點人性,要點臉面,你總該不會叫人捆到全村人面前,叫人家指著罵著說:『淫婦,偷漢子的臭娘們!』哼!你好好想想吧,反正是你們的事,死活都由你!」王柬芝臨走時把一包「信精」①丟在她面前。

  ①信精:一種烈性毒藥。

  這個消息像是沉重的悶棍擊在杏莉母親腦蓋上,她再也沒有勇氣活下去了。她怎麼能在全村男女老少面前,叫人家羞罵不休?這太可怕了!而且,怎麼有臉再見把自己當成好人的母親啊!再還有什麼臉上街,有什麼臉見人呢!怎麼能在千人的羞辱下活著呢!她一咬牙,拿起王柬芝留下的毒藥,臨死之前心碎地說:「我等不得見你們了,我的莉子,長鎖……」

  一想到女兒和王長鎖,她馬上轉了一個念頭:「我這樣死了,那不更證實是真的了嗎?死了還落個不乾淨的名聲啊!我那孩子也跟著我受羞辱,她沒媽可怎麼活啊!我死了長鎖還能活下去嗎?不,他也會死的!不,我不能死,我死也不能認下這件事!我一口咬定孩子是王柬芝的!……」

  這個憂鬱著度過半輩子的女人,拿定主意後,就等待著那可怕的鬥爭會的來到。過了一天又一天,到現在不唯沒等到,村裡關於他們的風言風語倒漸漸聽不到了。這反而更加使她愁悶不解。她本來就很少走出那深宅的威嚴的大門,加上這一來,連母親她也不敢去見一面,太陽下就更見不到她那柔弱的影子了。

  杏莉母親正坐在鍋灶前燒著火發怔,門開了,隨著一陣脂粉味,嬌滴滴的聲音響了:「喲,火快燒到腳啦!大嫂子在做什麼呀?哦,想心中人哪。」

  杏莉母親吃驚地抬起頭,慍怒地瞅了進來的淑花一眼,又低下頭,把火向灶裡撥了撥。

  那淑花在上次掃蕩隨偽軍來到王官莊後,王柬芝本打算再叫王竹把她帶回去。王柬芝是在鬼子沒走時假樣逃出去,以蒙混人們的眼睛,不料他回來一看,淑花還留在屋裡,真是大吃一驚。可又有什麼辦法呢?鬼子在八路軍突然而有力的打擊下,慌慌忙忙逃回了據點,哪還顧得上領他的情婦呢!糟糕透了,沒法給淑花搞到民主政府的通行證,無法行動;同時這女人的膽子最小,也不敢走這末遠的路;王柬芝也怕她路上出了事,為此不得不把她留下來。過去這一段時間,在這深宅子裡住著,誰也沒有發現他家多了個女人,王柬芝心裡還有些高興,可以盡情地和美人兒待在一起了。他打算等著下次掃蕩再把淑花打發回城裡去……

  「哦,生誰的氣呀!我也不吃人,那樣瞅我做啥?」淑花見杏莉母親不答話,就白了她一眼,一癟嘴唇,邁著笨拙的胖腿,從杏莉母親身邊跨過去。她那肥腆的屁股把杏莉母親的頭髮碰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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