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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〇


  德強和杏莉,不約而同地對看一眼,霎時各自的臉都紅了。老媽媽不由分說給他們把衣服換上,幾個女人幫忙用假髮給杏莉卷上個小髮髻。老媽媽又從地上抓起一小撮細土,兩手搓了搓,吩咐杏莉閉上眼睛,就往她臉上搽了幾把。杏莉有些莫名其妙地看著她,老媽媽說:「孩子,你臉蛋太嫩啦。鬼子老找留短頭髮的婦救會,看你嫩少少的不象個莊稼人,那頭上的假就遮不過去啦!」老媽媽又吩咐身邊的一個八九歲的孩子說:「小方,誰來問你,就說這是你哥哥、嫂嫂,記住了嗎?」

  「知道了,媽媽。」孩子眨眨小眼睛,機伶地答道。

  敵人把人們圍住,開始搜查了。

  他們把每個人的口袋都翻過來,仔細地檢查,甚至發現一張紙條,或者孩子鬧著玩用的青銅錢,就認為有嫌疑,把人抓起來。敵人還借檢查為由,調戲年青的女人。

  「這是什麼人?」一個敵人指著德強和杏莉。

  「是俺兒子和媳婦。」老媽媽坦然地回答。

  那傢伙上去就要解杏莉的衣扣,一面說:「快解開搜搜,裡面藏的什麼東西!」

  杏莉著了慌;老媽媽護住她,哀求道:「老總,孩子病剛好。她身上什麼也沒有。求老總,別叫她受著涼。」

  那傢伙陰沉地冷笑一聲,瞅了一下杏莉那灰髒的臉,沒再動手。他又指著德強,忽然嚇唬道:「哈,八路,八路!」

  「你說什麼,八姑?」老媽媽裝作不懂,「噢,你問孩子幾個姑姑呀。唉,告訴老總,一共兩個。去年死去一個,可憐死人啦,撂下一大堆孩子。唉,是得傷寒死的呀!我去送殯……」

  「媽的,誰叫你叨叨這些!」敵人不耐煩地扇老媽媽一耳刮子;罵著拖過小方,指著德強問道:「他是什麼人?」

  「俺哥哥。」孩子從容地回答。

  「哎,你說他是八路,我給你糖吃。」敵人說著把手伸進口袋裡,佯作掏糖的樣子。

  「不,他是俺哥!」小方肯定地說。

  「你媽的屄,小兔崽子!撒謊!」敵人扯著孩子的耳朵,撕扭著拖到身前來。

  德強氣恨得真要衝出去,砸死這些野獸;杏莉又嚇又怕,又氣又恨,全身在顫慄;老媽媽緊緊把他倆護住。一切都指望在孩子身上了!

  敵人抓住孩子的大拇指,折著問:「快說!他是不是八路軍?這裡面誰是?」

  「不是。他是俺哥哥呀!俺誰也不知道啊!」小方跥著腳,疼痛地叫喊著。

  格叭一聲,孩子幼嫩的大拇指被折斷。他哭得啞了氣,倒在地上。

  敵人瘋狂一陣,撤走了。

  德強滿面淚下,緊緊抱起小方,激動地說:「好兄弟!你救了我們。好兄弟,我永遠不忘你!」

  小方緊緊摟住德強的脖子,掛著淚珠的臉歡笑了:「八路軍哥哥,咱中國人死也不當漢奸!我是兒童團員哩!」

  德強把他抱得更緊。

  杏莉哭著拉住老媽媽的手,感動地說:「大娘啊!你救出咱們的命。幸虧你啊!叫我怎麼來報答你好啊!」

  老媽媽給她擦乾淚水,感慨地說:「好孩子,咱們是一家人呀!我的兒子也是八路軍;媳婦是在上次掃蕩被害死的。你們多殺幾個鬼子,早一天把日本鬼子打出去,這比什麼都好!我為你們死了都甘心!」

  在這黑暗重重的雨夜,你就是走出自己的村莊,恐怕也會迷失方向。在悶雷的催促下,大雨傾盆地下著,好象是水井倒過來了一樣。

  閃電下,出現一條急浪滾滾水質渾濁的河流。它彙集了萊陽城附近平原上的雨水,夾著黃黑的泥土,咆哮著沖進南海裡。

  若是沒有四周的狗吠聲,誰也難知道哪裡有村莊。遠處傳來斷續的槍聲。全被雷雨聲埋沒了一切響動的二三十個人,正在這雨天黑夜裡往前挪動。

  他們,有被背著的,有扶在別人身上的,有相互倚偎著的,有拄著拐棍的……搖搖晃晃,顛顛躓躓,正走著,突然都怔住了!河流擋住他們的去路。人們立時驚愕不安地騷動起來。

  走在隊伍最後面的一個黑影,一發現前面停止了腳步,就把身上背著的一個身體高大粗壯的人,輕輕放下來,扶他坐在草地上,她自己急忙趕上前,沖著一個正在發楞的人,問道:「于蘭,怎麼啦?」

  「白隊長,你看……」沒等於蘭說完,問者就明白了。

  白芸瞅著這急浪滔滔的河水,聽著獸嚎般的水聲,也發起楞來。後面的槍聲,似乎被人們忘記了。

  白芸不自覺地摘下象剛從水裡撈出來似的軍帽,擦了把臉上的水和汗。她同這裡的其他人一樣,衣服濕得緊繃在身上,束得簡直難以呼吸和邁開腳步,身上全被泥漿糊遍,象剛從稀泥潭裡爬出來的。

  這幾十個人裡面,有一半是傷患。部隊在煙(台)青(島)公路間遊擊敵人,有了傷患,就要轉移到海陽一帶的根據地裡去。幾年來,白芸已做過數次這樣的工作。每次,都在群眾的幫助下,勝利完成了任務。這次卻遇到不幸的情況。

  今天黃昏時分,他們被投降派趙保原的部隊包圍了。擔架隊的老鄉被打散,只剩下衛生員和來護送的戰士。他們一面抵抗一面帶著傷患突出敵人的包圍。

  白芸他們沖出後,敵人拚命追趕。幸而遇上大雨和漆黑的夜,給敵人增加了困難。但也使自己失去方向,以致遇上攔路的河流。

  怎麼辦呢?

  白芸雖是個久經戰火鍛煉的人,但這時也失去了固有的平靜,緊皺起她那很少這樣皺過的眉頭,兩眼凝視著洶湧奔騰的水面。臨走前于團長莊重信賴的話,還響在她的耳旁,他那只有力的大手,似乎還沒有離開她的肩膀。

  電光閃閃,白芸回過頭,發現于蘭那對明媚的少女眼睛,和其他在黑暗中更顯得明亮的目光,都在瞅著她。這都是信賴和期望啊!

  白芸忽然緊張起來,一刹那,感到身上的責任重大了數十倍。她心中升起一種少有的感情。看啊!這些在戰場勇如猛虎的戰士,現在倒像是最可親可愛的天真孩子,用期望母親似的目光看著她!

  白芸感到異常惶惑。怎麼辦呢?她能背著高大粗壯的王排長走十幾裡路,但現在她能把所有的人都背起來跨過洶湧的河流嗎?

  這一切想法都在一瞬間疾過,在其他人眼中,她幾乎沒有猶豫一下。她把軍帽用力往流著水的頭髮上一扣,對大家說:「同志們!路我們走得不對。這條河水急浪高,不能過去。

  咱們馬上轉移到別處去。現在……」

  「白隊長!過來一下。」後面傳來粗壯的叫聲。

  王東海身受幾處傷,不是腿上有塊彈皮,他怎麼也不會聽于團長的話,向後方轉移。這硬漢子忍受痛苦的力量,真是使人吃驚。每次受了傷,他當時都似乎發覺不了,可是當戰鬥全部結束,別人給他包紮傷口時,他才感到是有點痛,但從不皺一下眉,吸一口冷氣。仿佛那受傷的部分和他的身體是分開長的,他根本感覺不到似的……這時他坐在地上,聽到前面的情況,心焦得象火燒,急想上前看看;可是爬了幾次,卻又倒下了。

  「你別動。王排長,你的意見呢?」白芸應聲趕過來,扶起他。

  「白隊長!」王東海有些激動地說,「敵人快上來了。如果天亮前過不去河,我們就要全部犧牲!把槍給我,你們……」

  「不,不!」白芸已領會他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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