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苦菜花 | 上頁 下頁 |
六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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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被那優美的故事迷住了,眨著小眼睛,看著母親指給他們看的牛郎織女星,問什麼時候「天河配」?問牛郎的兩個孩子什麼時候才能見到他們的媽媽?孩子怎麼能不恨用頭簪劃成天河、隔開母子夫妻團圓的「天神母」呢! 可是「天神母」究竟還有點慈悲心,允許牛郎織女一家在每年的七月七日團圓一次;然而人世中,卻有著比這更殘忍暴虐的孽障! 月牙兒,象把梳子似地掛在半空。人們都說月亮是位最善良、最好傷心和最易受感動的姑娘。誰有什麼不幸和哀愁,她總是憐憫地注視著你,有時還會流下淚來!想必她這時是不忍心去看那不幸的人們吧?所以才掩住半個臉兒;但她那朦朧的淡光,還是同情地從窗戶欞間射進來。黑暗的屋子,也變得灰白起來。 母親背靠著牆坐在地上。她盤著腿,腿上躺著她的女兒——嫚子。多末安靜呀!這母子,好象以往講「天河配」的故事講累了,女兒在母親懷裡漸漸睡去。 一縷月光浴沐著嫚子的全身。這孩子緊閉著兩隻眼睛,黑黑的睫毛聚攏在一起。小嘴角上,有一道絳紅的血條,順著下顎流到脖頸上。她遍體鱗傷,媽媽用靈巧的手給孩子織縫的紅藍小格布褂兒,紫色的褲兒,已和血肉粘在一起。她的小右手,緊靠在母親胸口上,這是她從小就習慣這樣放著的。孩子的中指、食指已經斷了,只能看出是個黑紅的小拳頭。那朵快枯萎了的苦菜花,還牢牢插在嫚子頭髮上那右面一隻小角的紅頭繩上,不過金黃色的花和黑頭發,那和紅頭繩一樣顏色——被她的血染成紅的了! 母親陷在癡呆呆的境地裡,眼前的一切一片模糊。她不知杏莉母親來送飯時,她說了些什麼,也不記得杏莉母親什麼時候走的,她真的以為是在抱著孩子睡去。你看,孩子抽搐著小臉腮,顫動幾下小嘴唇,像是在夢囈。對,嫚子就愛唱歌,大概在夢裡唱吧!這小臉多恬靜啊!她忘記孩子的血正和她的血交流在一起。她沒感覺到孩子身上象火炭一樣地發高熱,在炙燙著她做母親的心! 敵人白天就把這昏死過去的母女關進牢房。母親早蘇醒過來,只是神志不清。孩子可是一直在昏迷中,甚至沒睜開一下她的小眼睛,或發出一聲細微的泣聲。 隨著月光,隨著時間,母親全清醒了。她開始撫弄著女兒。難忍的悲愴又壓住了她! 「嫚,孩子!聽,媽叫你,你聽到嗎?」 住了一會,嫚子象真地聽到她所熟悉的聲音,睜開小眼睛,緊盯著母親下顎右方的黑痣,就象她從生下來就看著這顆痣找媽媽那樣。 「孩子,你叫聲媽。叫媽!」母親忙抱她起來。 「媽……」聲音太細弱了,幾乎是嗓子沙響了一下。但母親聽得很真切、清楚。 「好孩子,我的好閨女!」母親不停地親著孩子,流著淚水喃喃地說道。 「嫚子沒有哭叫。不是這幼小的生命知道忍受,而是她沒有力量作任何喊聲。她只是緊盯著媽媽的臉! 母親忽然覺得她懷裡抱的不是個五歲的孩子,而是個大人——娟子、德強和秀子,她心裡有很多話要對她說,要把什麼都告訴她。 「嫚,好孩子,你怎麼不哭?對,別哭。你已經哭得不少了,你知道媽心疼你。好孩子,你生下來就沒安穩過一天。媽在月子裡,抱著你埋了你大爺和哥嫂,送你爹逃命去。孩子,你知道嗎?就是王唯一那些壞東西害得咱家破人亡啊!你跟媽上山下地,你在野草上爬,在泥土裡滾,你媽沒工夫照料你。孩子,你是吃糠咽菜長這末大的,吃的媽的奶也是苦的。好孩子,苦菜根苦開花是香的,你先吃了這末多苦,往後就該享福了!」 母親幾乎是快活起來,帶著滿懷幸福的激情說下去:「嫚,你知道嗎?你姐,你哥,常抱你的姜大哥,星梅大姐,還有教你唱歌逗你玩的八路軍哥哥,他們是做什麼的嗎?你知道,俺嫚知道,是打鬼子的。對,孩子,他們要打鬼子,要革命,要把咱中國受苦人的窮根子挖掉。好孩子,你媽老了,怕趕不上那好時候了;你到那時可長大了,長成大閨女了!孩子,你不是愛花愛俊嗎?對,俺嫚還愛唱歌,到那時啊,就象你星梅大姐說的,你要當演員啦,媽要看俺閨女演戲呢!孩子,前輩的老人,都是為你們後輩著想的呀!孩子,好孩子!你還沒見到你爹,他回來一定不認識你了!我的好閨女,你聽到媽的話嗎?」 嫚子象真聽懂了媽媽的話,眼睛瞪得更大,一睒不睒地看著母親。然而,她臉上的嫩肉不抽動了!嘴角的血道僵住了!斷了指頭的小手掉落下來了!身上不熱了!細弱的呼吸停止了!她一動不動,她、她死了! 母親驟然間變得冷酷起來!真的,跟了她十幾年的孩子,也從沒見過母親變得這樣可怕。她眼睛瞪得彪彪圓,仇恨的光利劍般地射出來!牙咬得格吱格吱響! 她要爬起來,沖出去!把王竹、龐文、楊翻譯官……一切敵人撕成碎塊,生吃掉!她憤怒!她喊叫!用頭撞牆,用腳蹬地!她不知道世界上還有比把她親生孩子殺死的人更可恨,更兇惡!她不知道還有比母親瞅著孩子被人絞殺時的心情更疼痛,更不能忍受! 母親漸漸平靜下來,緊緊抱住小屍體,用手輕輕地撫摸孩子還在睜著的那對小眼睛,恍恍惚惚地說:「孩子,嫚,閉上眼睛。聽媽的話,閉上眼睛,去吧!孩子,別怨你媽狠心,眼見著讓人把你殺死。孩子,你媽願死一百次,也比看著你被人害死好受些。記住,是鬼子、漢奸把你殺死的。他們一會又要把你媽害死。孩子,你還沒成人,他們就把你害了!你媽沒護住你。孩子,閉上眼去吧,媽就陪你一塊走。有你姐,你哥,有共產黨,八路軍,替咱娘倆報仇!」 這對倔強的小眼睛,在母親的撫愛下,慢慢合攏到一起。從眼眸中擠出兩滴晶瑩的淚珠,緊緊粘在那聚集在一起的毛茸茸的睫毛下,在慘澹的月光輝映下,閃爍著水晶石般的寶光!嫚子頭上那朵枯萎了的苦菜花,由於她的血液的浸泡,似乎又復活了生命力,花瓣兒又都伸展開了! 深夜,發了一天獸性的敵人,昏昏睡去。 站崗的偽軍,橫掛著大槍,搭拉著眼皮,幹啞著酒醉的嗓子,打著睡意濃沉的哈欠,象失去腳後跟似的,又乎難以站住腳,搖搖盪蕩地在門口徘徊。 從深宅子裡面時而傳來的嘻鬧聲,嘩嘩啦啦的麻將聲,尖哨子似的賣乖弄嬌的女人聲,像是有意在對站崗的偽軍嘲諷。他狠狠地向裡面瞅一眼;一回頭,發現兩個人影向門口走來。 偽軍還未來得及問話,人影已走到跟前。一陣濃重的香粉氣息,撲進他的鼻孔。他不由地重重吸了一口氣。「老總,」杏莉母親上前柔聲說,「王竹侄叫我送些酒菜來。放俺們進去吧!」 偽軍的眼睛象鐵碰到吸鐵石似的,立刻癡呆呆地緊盯著跟在她身後的那位少女,禁不住又貪婪地吸口濃香。 玉子穿著杏莉母親出嫁時的盛裝,她的頭髮梳得流油,臉上搽著濃粉,身上灑滿香水。這樣打扮,在她還是第一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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