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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


  「哎!你、你快走吧!」

  杏莉母親看著孩子走出去,頭嗡了一聲,一腚坐到石階上。

  她明白了王柬芝為什麼殺死宮少尼。天哪!這王柬芝是多末陰毒啊!

  她想去把一切告訴娟子,把這窩狼都除掉,就是她死了也甘心;可是不行,王長鎖呢?杏莉呢?也都得死去啊!不能啊!她的心象有刀在鉸,象在油鍋裡煎熬。她整夜失眠,暗暗哭泣,就連自己的女兒也對不起啊!

  她詛咒王柬芝他們快被八路軍抓住,殺死!這樣,他們就可以悄悄地活著,多多為抗日出力,贖回自己的罪愆。可是老天爺就象有意為難,王柬芝不但不死,反而越來越成為紅人。她不知道八路軍為什麼這樣做,為什麼看不透他。王柬芝似乎是個不可推倒,不可戰勝的巨人。

  這一切使她愈陷愈深,愈矛盾,愈恐怖,愈彷徨不安——漸漸集成一種巨大的慘然的陰暗力量,象一把鉗子卡住她那細瘦的咽喉,她時刻有被窒息的可能。

  她在死亡線上喘息!

  【第八章】

  德強離家快兩年了。他現在可長高啦。細條條的個子,胸脯高高的,一身很合體的草綠色軍裝,腰間圍著赭紅色的皮子彈轉帶,左面挎一支帶淡黃色木漆外殼的駁殼槍,右面掛一支七星手槍,皮槍背帶上插滿了發亮的子彈。膝蓋以下,打著緊梆梆的裹腿。呀,真英俊威武啊!

  這二年德強經歷的事可真不少,打了無數次仗。他很快學會了騎馬,並成為出色的騎手。他能在馬猛跑時,趕上抓著馬鐙竄上去,騎在馳騁的馬上可以把地下的人拉上馬來,馬跑著他可以鑽到馬肚子底下躲避槍彈和障礙,並能在飛奔的馬上轉回身,穩穩地開槍射擊……可這也是他吃了不少苦頭換來的收穫,也是那個老號長教給他的呀!

  說起老號長來,可真有意思。德強剛參軍時給團政委當通訊員,就和老號長在一起。剛上來他見老號長滿臉黑鬍子,鼻子紅紅的,好象老在生氣的樣子,心裡很有點怕他,可是住了沒幾天,德強就同老號長有說有笑了。他非常喜愛這個老頭兒呢。

  那還是在德強參軍幾個月以後,一次繳獲到敵人一匹大洋馬。這馬全身赤紅,沒有一根雜毛,和熟透的棗一樣顏色,誰見了誰說是好馬。那時德強還達不到它脊背高,卻老想騎上跑跑。可是它的性子象把烈火,人一湊近前去,它就顫抖著鬃毛,嘶嘶地叫起來,如果你還不走開,它就摔蹄子踢你了。

  說也怪,可它就是對老號長一個人馴馴服服,百依百從,老號長就越發自豪,向人們得意的誇口。其實他也是以痛苦的代價換來的,只是他不告訴人罷了。是一天晚上,老號長悄悄把馬牽到沙河灘,自己要先來試一試。不料他剛上去,還沒等抓緊嚼子,那馬就又踢又蹦撒起野來,沒多會,噗嗵一聲,把老號長摔到水裡了。

  老號長全身濕得象個落水雞,氣狠狠地走回來,渾身冷得打哆嗦。他抓起酒瓶子,咕咚咕咚喝下半瓶酒——他自己常說,這是他改不了的缺點,一摸鬍子,到馬棚裡把馬拴緊,狠狠地教訓了它一頓。

  早晨起來,人家見老號長的衣服都濕了,就問他是怎麼回事。他一面生火,一面笑哈哈地說,是白天沒工夫洗,趁夜洗乾淨,早晨一烤就幹了。

  過了幾天,老號長把于團長的通訊員于水——他是不久前從連隊裡調來的,陳政委的通訊員德強和參謀長的通訊員小張找來,指著馬說:「看,好吧?別爭別爭,一馬三人要,不能把它切開呀。

  這樣吧,你們哪個能騎住它不摔下來,就把它給哪個。」

  三個小傢伙都眼睜睜地瞅著馬,很是羡慕,可是也都知它性子烈,不好騎。于水眯眯著眼,笑著說:「老號長,你倒先給咱們做個樣看看呐。」

  「對呀!做個榜樣咱們看個熱鬧吧!」小張有些幸災樂禍地附和著。

  德強站著沒說話,只是眼巴巴地瞅著那高大的駿馬,不自覺地吞了口唾沫。

  老號長知道他們要拿他這一手,也正合上自己的心意,說了聲:「嚇,瞧著吧!我老孫不是說大話……」他蹬上馬鐙,隨著那馬彎轉身子的勁兒,疾身跨上去,馬直刺地向前奔去……

  德強非常敬慕地注視著老號長的每一個動作,心裡熱乎乎的。等老號長跑過一圈轉回來,他立刻想去騎,老號長卻把韁繩交給于水,說:「先讓這小夥子試試,他要不行,你們倆就別想吃這『天鵝肉』啦!鬧不好摔壞了,我老孫可擔當不起哩……」他說著又笑起來。

  那馬又踢又蹦,于水費好大事剛上去,立刻又被摔下來,臉也被沙子擦了一塊皮去。

  老號長摸著下顎的鬍子哈哈笑道:「好了吧?小夥子,你們還得幾年才行啊!」

  「老號長,讓我試試。」

  老號長一見是德強走上來,就看他一眼,又笑起來說。「小傢伙,見了好馬別忘了命,算了吧,這可不是好玩的!」

  「不,我一定要試試!你剛才不是說每人都要騎騎。」德強很倔強地說。

  老號長收起笑容,瞅了德強一刹:「好,好吧!」

  德強充滿信心地接過韁繩,剛要去騎,那馬仿佛瞧不起他小似的,嘶嘶叫起來,屁股還不斷左右扭動。德強心裡有些慌,但他並不畏縮,用力勒住馬嚼子,猛一跳抓住鞍,趁馬在彎身,蹬上馬鐙一掄腿,忽地上去了。大概是馬不服氣,又覺得背上的人很輕,就瘋狂地撒開四蹄飛跑,身後揚起高高的沙土。德強身子趴伏在馬脖子上,兩手緊抓住馬鬃,只聽得耳旁的風忽忽吹著,模模糊糊地看到兩邊的樹木、房子紛紛向後倒去。

  德強越來越沉不住氣了,因為那馬根本不聽他的約束、橫衝直撞地只管跑,漸漸地後面老號長他們的呼喊聲也聽不到了……

  馬飛奔進村,街上的大人小孩慌忙向兩邊閃,雞飛鴨叫地亂成一片。

  迎面來了幾輛送糞的車子,德強一看心慌起來:如果讓馬沖過去,會踩傷人的!他心裡一急,顧不得許多,就一頭栽下來……戰馬是有這種習性的,當它的騎者掉下時,它會立即停住。

  人們都吃驚地趕過來。不一會,老號長他們也喘吁吁地跑來了,七手八腳忙著把跌在糞堆上的德強救起。幸虧糞泥是軟的,沒有大傷著。德強被喚醒過來後,扶著老號長,一跛一拐地回團部去。

  陳政委一見可生氣了,嚴厲地斥責老號長。老號長也承認自己做的不對。德強卻一面抱著撞脫臼的腿吸冷氣,一面說:「政委,不怨老號長,是我要求幹的。不是學著老號長的動作我怎麼也上不去那烈馬。摔是摔了一傢伙,可我又跟老號長學了一手。」

  德強常跟老號長學本事。老號長是跟陳明政委從山東省委來的。去年德強給陳政委當通訊員時,陳政委常講老號長作戰經驗豐富;他當過紅軍,參加過長征。他現在的任務是看管首長的馬匹和這幾個小傢伙。德強他們雖然常和他嬉鬧,可都很尊敬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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