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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


  她再憋不住心裡的話了:「他來客啦!」

  「客?」

  老大娘把大褂前襟一拍:「是啊。好個俊人兒哩,和你不相上下。」她又壓低聲音:「嘿,是才從縣上來的,她對姜同志可親熱著呐!哈哈,我看哪,像是他的媳婦……」老大娘全被自己的興趣控制住,沒有發覺聽者臉上的變化。她看看娟子站著不動,就笑著說:「哈,你也聽迷啦!快進去看看吧。我也說著葫蘆忘了瓢——要到園裡割把韭菜呐……」

  娟子忘記回答對方的話,怔怔地站著呆望老大娘顛拐著小腳走去的背影,不知怎的,心裡一陣不好受。她想轉回身走掉,可是腳不由心地跨進門檻……真的聽見有個青年女人銀鈴般的說話聲,話聲裡充滿了喜悅。她不由自主地站住腳,心裡湧上一股她有生第一次感到的酸溜溜的滋味。她想退回去,又想帶來的東西怎麼辦呢?想起東西又想到母親,她一向把薑永泉當成自己的兒子看待。如果把衣服拿回去,母親一定要埋怨她、甚至會生氣的。再說他也需要穿啊!可轉念一想,最好不進去,別把人家的談話沖斷了。對,把衣服交給房東老大娘轉給他吧!

  娟子正要轉身向外走,裡面女的聲音響了:「老薑!你看,誰來了?」

  「啊,是秀娟呀!」薑永泉說著跑出來,「天快黑了,我當你們都回去啦……怎麼停在院子裡,快進去吧!」

  這句「我當你們都回去啦」的話,在平常聽起來沒有什麼,誰知娟子這時聽了,就越發不受用。她很尷尬地支吾道:「不,嗯,俺怕你有事,想再來。」

  薑永泉沒注意到她的表情,只是熱情地把她向屋裡讓。娟子機械地走進去。

  薑永泉指著坐在炕上的那位穿著黑褲褂臉上紅撲撲的青年女子說:「這是剛從縣上來的趙星梅同志,是接替區裡婦救會長工作的;星梅,這就是王官莊的婦救會長馮秀娟……」

  還沒等娟子放下包袱,那星梅忽地下了炕,抱著娟子的兩臂,在她臉腮上親了一下,接著瞅著她的眼睛,大笑著說:「哈哈!太好啦!剛才還說起你呢。在縣上我就聽說有位能幹的婦救會長,還有個進步的好媽媽!哈,我早想見見你啦!」

  娟子真不習慣她這種親熱,把臉羞得血紅,但也笑著拉住對方的手,可一時想不出說什麼好。星梅卻更加格格大笑起來。薑永泉也笑了。

  說笑之間,星梅看到娟子很窘,心想她來一定有什麼事,就告辭道:「你們談事吧;我先到區政府看看去。」

  薑永泉也沒留,同她握握手,送出門口後,轉回來對娟子笑笑說:「看,這人不錯吧!是工人出身,經過鍛煉。咱們農民出身的人,要好好向她學習哩!」

  娟子象傻子似的呆立在那裡。她全信那老大娘的話了。你看,自己同他在一起工作這長時間,從來也沒握過手,可是她剛來,就……這個人多隨便呀,就象回到自己家裡一樣……

  娟子正瞎想著,聽到薑永泉說話,她沒有吱聲。剛才同星梅的接觸使她並不愉快,她認為這人太輕放了點,薑永泉的誇獎更使她心裡不痛快,但還是隨便地點點頭。

  薑永泉見她總不開口,才發現她老垂著眼皮,臉上有不高興的顏色。他的笑容也漸漸淡下來。

  娟子想快走。她打開包裹,拿出母親給他做的衣服、鞋子,這才使談話融洽起來。

  「真叫大娘又費心啦!忙得好長時間也沒過去看看她。怎麼樣,老人身體還好嗎?」姜永泉滿懷感動和摯愛地說。

  「還沒有什麼。就是有她也不說。看樣子腰痛得厲害。前些時擔水澆地把腿卡得那末重,她誰也不告訴。有時我真念不下書了。」娟子非常憐憫和疼愛母親,這些話她只對他才講。

  「村裡不是有代耕嗎?」

  「代耕。媽說人家也挺忙,幫幫忙就行了,不能全依靠人家。我也是這末想的。」

  「德強兄弟還沒有資訊?」

  「有啦……媽可高興呢!心也安多了。」

  薑永泉停了好一會沒開口來回走動著,搔著光頭皮。「真是,她真是個好媽媽!」他重複著星梅剛說的那句話;無限感慨地說,「是一個革命的媽媽。她一點不疼惜自己,她自己吃苦撫養孩子,養大一個就送給革命一個,她還是吃苦……咳,現在咱們最需要這樣的人,這樣的好媽媽!等革命勝利了,一定要這些好老人,多多享些福。」

  屋裡的光線漸漸黯下來,天黑了。看樣子真要下雨,燕子嘰嘰喳喳地在院子裡飛叫。

  娟子站起來,說:「時候不早了,我該回去啦。」

  「怎麼,這末晚還能走?!」薑永泉有些驚異,「在區上宿下吧,有你住的地方。」

  「不,還是回去好。媽媽不放心!」娟子很固執。

  「那末吃點飯再走吧,很快!」薑永泉懇切地挽留。

  「不餓。俺不想吃!」

  離家十多裡路,雖說敵人不會出來,但一個人在深山裡夜行還是不大好的。娟子生性膽大剛強,但最主要的是她心裡很亂,身底下象有個刺蝟,使她坐不住。另一方面,娟子也真怕母親不見她回家,一宿不睡在擔心。

  這少女一旦下了決心,誰也阻止不住她。

  薑永泉把她送到村頭,看看天色黜黑,很是不放心。結果把「三把匣子」槍給了她,要她謹慎小心。看她走遠了,他深深地歎了口氣!

  從山頂上的大岩石底下,冒出細細的可是很有勁力的泉水,這樣幾個幾個彙集起來,成為自上而下的涓涓小溪。小溪被土堆擋住,它就在土堆後面旋轉起來。積水越來越多,以集體的力量衝破障礙,向前奔湧。水流穿過荊棘,轉過大樹,撲過岩層,結果在山溝中與其它同伴合併在一起,變為溪澗,滾滾地湍流著。溪澗又匯合其它同伴,於是,一股凶湧澎湃的瀑布出現了。它咆哮著猛撲下山,發出驚人的轟響,搖撼著山巒,宛如萬馬奔騰,一傾千里地劃過平原,沖進海洋。

  娟子爬過一座山,翻過一道嶺,聽著雷鳴般的瀑布聲。她不是在憑眼睛找路走,而完全是仗著那雙熟練的腳把她帶到要去的地方。在這墨黑的夜裡,加上重山裡的崎嶇巉險的羊腸小徑,一般的人早不知東西南北了。

  浮雲貼著山尖隨著南風向北遊去,空氣濃重,壓力很大。不知是出了汗還是由於雲霧的撫摸,娟子的臉上有些潤濕,她感到悶得慌,就把褂子上面的紐扣解開,讓涼風吹進懷裡,她長長舒了口氣。姑娘心裡很難過,在錯亂地想著:「秀娟呀秀娟,你這是做什麼呢?生誰的氣呀?人家又沒對你說過什麼,你也沒告訴他什麼呀!你和人家是什麼關係?唉,真不知道害臊,想這些呢!」她的臉發起燒來,重重地垂下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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