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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


  母親搜起一些衣服、鞋襪,又說笑一陣,就準備回去,可是忽然一怔。她這才發現少了幾個人,仔細一看,就問王班長道:「啊,怎麼小李幾個沒來呢?」她學著戰士們的稱呼。

  這一問不要緊,戰士們都消失了臉上的喜色漸漸垂下了頭。

  母親看著發楞,敏感到這是不好的朕兆。她的臉也灰暗下來。

  頓時,屋子裡的快樂氣氛被陰鬱的沉寂代替了。

  王東海那黑紅的臉膛收得挺緊,努力抑制內心的感情,沉重地說:「大娘,小李和副班長犧牲了!」

  母親的腦子嗡的一聲,鼻子一酸,趕忙用衣襟捂著眼睛。

  王東海接著從容地說:「大娘,不要太難過。當兵就要打仗,打仗就要流血犧牲!

  小李他們死得光榮!死得有骨頭!」

  母親怔怔地望著王東海的臉。一個機伶活潑的青年浮現在她眼前。這青年總是眯眯著帶點稚氣的眼睛笑嘻嘻的,象對什麼東西他都喜歡似的。每天早上他最早起床,給母親擔滿一缸水,把院子打掃得乾乾淨淨,一面還哼著歌兒吹著口哨。他教秀子、德剛唱歌,逗嫚子玩耍……而現在,他卻早早地離開了人世。多末短促的生命啊!

  母親一動不動地凝視著跳動的燈火。柔細的油煙,跟著人們的呼吸越來越快地晃動著。母親覺得這不是在自己屋子裡,而是在戰火紛飛的戰場上。她仿佛看到:一個強悍的青年端著明晃晃的刺刀,向鬼子群裡殺去;而在另一個不知什麼地方,有一個白髮蒼蒼的老母親,在絕望地痛哭著……

  在這一霎,母親似乎預料到自己的兒子也會犧牲掉,那老母親的命運也會落到自己頭上。她一時覺得她過多地惦念、愛惜自己的孩子是自私的,不對的,比起別人來自己還好得多為孩子擔心的不只她一個做母親的啊!可是隨之又湧來一陣更緊張的感情,使做母親的她更加痛感到失去孩子的可怕,戰爭的可怕!同時她並不希望孩子回到自己身邊來,她更為清楚地體味到:沒有這些孩子在前線戰鬥,敵人就會打過來殘害更多的人,更多的母親。

  學校擴大了,學生增多了,娟子也來了。她的那根被于水笑話過的又粗又長的辮子早沒有了,現在留著齊頸項的短髮,比以前更俊俏秀麗,越顯得好看了。娟子在過去就跟弟弟德強識些字,加上她聰慧和如饑似渴的努力學習,一連跳了好幾級,不到一年工夫,她就念到了三年級。只是她太大了,同孩子們搞在一起,站隊比別人高出一頭來,真有點不好意思。但她下定決心,管它呢,念好書就行!每天早上起來,她同妹妹秀子就上了山,鋤地拾柴采野菜,吃完早飯才夾著書去上學。晚上就開會,做擁軍支前的工作,一直搞到大半夜。不知她哪來的那些精力,一點不知道累,身體還那末壯,精神還那末好!

  這天吃過早飯,娟子到學校來請假,因為接到區上的通知,村幹部都要去開會。

  王柬芝滿口答應,並關照地說:「嘿,那怎麼不行,行。要幾天?和誰去?」

  「村長、民兵隊長和我。今晚上就回來。」娟子回答後,鞠了一躬,走出去。

  回到家裡,母親遞給她一個包袱——這是給薑永泉做的衣服和給她準備的一小包中午吃的乾糧。她伴著村長老德順和民兵隊長玉秋,一塊向區上出發了。她多麼想看到薑永泉和調到區上當區中隊長的德松哥啊!

  娟子走後,王柬芝咬著下嘴唇思索了一陣,忙吩咐呂錫鉛和另一個新來的高老師去上課,自己領著宮少尼轉回家來。

  這些日子王柬芝可鬧得挺出名。全區裡差不多都知道這個進步的抗日分子。他自動把大部分山巒土地獻出來,平時經常救濟窮人,他那和藹可親的態度,很使一些人受感動。不少人更加誇他有出息,倒真是在外面念過書的人深明大理哪。

  特別是王官莊的學校,在他的領導下辦得最受人擁護。老師都不打罵學生,教學耐心,管理得當,對窮孩子更是照顧,王柬芝常常自己拿錢買紙筆發給窮學生。由此他成為模範校長,新教育方法實行的典型。在縣上開文教會議時受到表揚,不久就當上縣參議員。

  他不但在群眾中的威信高,就是幹部對他也慢慢失去戒心了。象娟子那樣反感他的人,雖說在學校裡對她的特別關照和客氣感到有些虛偽,但事實畢竟是事實,漸漸也懷疑起過去對他是有成見了,思想上減少了疑慮和警惕,不大再有意識地去注意他。

  但王柬芝自己卻並不快活。

  白天他象喜鵲似的有說有笑;晚上卻煩惱地捶胸頓足。他不得不承認這些土共產黨的厲害,使他不敢有一點疏忽,沒有一點空隙可乘。每次發出的電報都沒有重要的情報和活動的成績。這使他的上司也沉不住氣了,一面用高升鼓勵他,一面威迫命令他。王柬芝到底是王柬芝,他沒有灰心喪氣,他是堅定而有主見的人。論說,他能在這種情勢下插下腳,站得住,也就不是容易的了。儘管他為付出的代價感到心疼,但對前途和將來的嚮往,他還是非常樂觀的。

  宮少尼默默地跟著表哥走,心想不知又有什麼事。他憋得慌,又不好問,就抽起香煙來。

  進了屋,按照王柬芝的示意,宮少尼把門閂上。趕他轉過身,王柬芝的大白手裡已握著手槍,槍身的青黑的電光在閃爍。宮少尼有些驚異地把煙丟掉。

  「這是機會,不能放過!」王柬芝帶著快活的口氣,低沉地說著,「到區上來回有三十多裡山路,趕開完會回來,走到貓嶺山天就會黑了。這三個是村裡的主要幹部,除掉後,村裡對我們就太平了。特別是馮秀娟,平常對我們的態度就很硬,樣樣事她都搶先……哼,他們三個,我們去四個!」說著他把手槍遞給宮少尼,看著他掩進衣服裡,又加重語氣叮嚀道:「到萬家溝找著萬守普他們仔細商量好。只要天黑時他們走到那深山裡就可下手,這是手拿把攥的!可要是他們白天回來或遇到什麼意外,千萬不能冒險!萬萬不能壞事……」

  區上開完會,離天黑還有一會兒。娟子對玉秋和老德順說:「你們先回去吧,我到姜同志那有點事。」不知怎的,話一出口,她立刻覺得心有點熱、臉有些燒,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

  老德順沒注意這些,望望滿天的烏雲,關切地囑咐道:「看樣子要下雨啦,你也要快著點。」說完和玉秋先走了。

  娟子答應著,向薑永泉的住屋走去。她走到大門口,碰到房東老大娘提個籃兒向外走。娟子常來,她們熟悉,這老大娘很是健談,愛說笑,娟子向她打個招呼正想進去,不料老大娘一把拉住她的胳膊,神秘地向屋裡瞅瞅,笑著說:「婦救會長,你猜姜同志家裡誰來啦?」

  「他家會有什麼人來?」娟子以為薑永泉的老家裡有什麼人來了,疑惑地反問道。

  「咳,你這孩子,看問哪去啦?我說的是他在俺這個家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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