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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


  母親笑嘻嘻地拍打掉女兒身上的土,把孩子抱在懷裡,一面扯起嫚子胸前系的一塊布給她擦擦淚水和鼻涕,一面親昵地說:「怎麼哭啦?閨女,它欺負你了嗎?」

  「媽媽,它要吃人。我哭了,哥哥叫了。媽媽,我怕!我跟著你,它還來。」嫚子摟著母親的脖子,撒著嬌,喃喃道。

  德剛丟下小棒棒,抱著母親的腿,申訴道:「媽,它要吃地瓜芽。我不讓,它不聽。我打它,它不怕。

  妹妹哭了,我就叫你了。」

  母親慈愛地笑了:「嘿,你這當哥的先怕了,妹妹更要哭了。」她親親嫚子的臉蛋,「嫚,再別哭啦。牛犢不會吃人,它是嚇你呢。你愈哭它愈欺你小。好啦,下去跟哥哥玩,媽要幹活去啦。德剛,好好看著妹妹,別叫她哭了。喏……拿著這根大棍,來了就用力打它。好了,媽要擔水去啦!」

  母親被一擔一百多斤重的水,壓得可真夠嗆,走幾步就要歇憩一會。臉上的汗珠直往下淌,她也顧不得去擦。實在挑不動了,她心裡很懊惱身體的衰弱,真不相信這才是剛四十歲的人啊。她不得不把水倒掉一些,每桶剩下一大半。在上一個陡坡時,費盡所有力氣,上了幾次都失敗了。

  母親很生氣,停下來用衣襟擦擦汗,又擔起水來,鼓起全力硬挺上去。正走到最陡處,腳下的黃沙子滾動,支援不住,腰要折了,腿要斷了,天也轉地也動,眼前一黑,連人帶桶嘩哩光當滾了下去!

  過了好一會,母親才蘇醒過來。一面心裡怨恨自己,一面想站起來。可是剛一動腿,一陣象針紮似的劇痛,使她眉頭緊皺,幾乎叫出聲來,忙又坐到地上。

  母親的牙齒緊咬著,前額冒出冷汗,腿痛得已有些麻木了。她低頭一看,呀!右腿那膝蓋以下的褲子已被血浸紅了,沙子搓破衣服鑽進肉裡,那血還正往外淌哩!母親吃了一驚。

  大好河山真美麗
  耕種紡織不分男和女
  軍民團結一家人
  共同建設咱們根據地
  ……

  母親聽到一個女孩子的越來越近的歌聲,想是有人來了。她下意識地把摔壞的腿壓在另一隻腿下面,忙拍打掉身上的泥土,整理一下衣服,努力作出從容的樣子。她嘴唇兩旁的深細皺紋,卻更加明顯了!

  花子和她父親打著鍬钁走上來。母親瞅著她那紅撲撲的笑臉,嘴裡哼著歌兒的興奮神氣,心裡很愜意,暫時忘記了疼痛。

  花子這姑娘真變了樣,從前整天愁眉苦臉的樣兒消失了,活潑了許多,並當上村裡的副婦救會長。四大爺也變了,逢人便說八路軍的好處,救了他一家人的命。本來他只柱子一個兒子,上次參軍時沒讓柱子去,四大爺很不滿意,沒多久柱子又參加了區中隊,這青年說什麼也要為妻子報仇!四大爺也早不生母親和娟子娘倆的氣了,倒滿口誇獎不休……母親心想,永泉說「戰爭能改變人」,這不是明擺著的嗎!

  四大爺父女一見母親的樣子,忙奔過來。花子放下鐵鍬靠著母親蹲下身,關心地問:「噯呀,大嫂!怎麼摔倒了!卡破哪裡啦?」

  母親強笑著,若無其事地說:「唉,一不留神,叫沙子滑倒啦。沒卡著,我坐這歇歇呐。

  哦,你們爺倆上哪去?」她想把話岔開。

  「該叫他們幫你挑嘛。你一個人有孩子,身板又不好,可怎麼行?」四大爺皺皺眉頭,關懷地說。

  「沒什麼,四叔!人家也是怪忙的,幫著把壟打好就行啦。前二年沒有代耕,還不是自己種?」母親笑笑說。她不得不吸了口冷氣。

  「來,大嫂!我給你挑吧。」花子說著就去拾扁擔。

  「不用啦,快放下。我自己慢慢來。你們忙去吧!」

  ……母親目送著他們的背影,聽到四大爺感歎地自語道:「抗日嘛是對的。可是閨女家的都念的什麼書呢?唉……」

  這話音象股陰冷的風,飛速地鑽進母親的心裡。她痛苦地歪著頭,苦楚的痙攣掠過她的嘴芳,那兩道皺紋顫動著,象兩絲苦澀的微笑。她顰著眉梢,兩眼無神地凝視著夾在雜草中的一棵還未開花的鮮嫩的苦菜。

  「是啊,女孩子家的都上的什麼學呢?不念書不也一樣打鬼子嗎?唉,有她兩個幫著,自己就鬆快多了。娟子能頂上一個男人幹活;秀子也不小了,至少能照料她弟弟妹妹吧!唉,圖個什麼呢?」母親的頭愈來愈低地垂下去,離那棵苦菜愈近了:她似乎嘗到了苦菜根的苦味。她感到創傷更痛,渾身出了一層細汗。她一動也不能動了啊!

  沒多久,在她腦海中出現一個影子,他那消瘦的臉面,那雙明亮的眼睛,都很清晰,好象就站在她的跟前,他老是那末誠懇親切的聲音在說:「……大娘,革命不是一天半天的事,還遠著呢。打走鬼子還要建設國家,把咱中國建成象蘇聯那樣。啊!那真是太好了……幹事不識字真難呀,也做不成大事。過去窮人念不起書——你知道,小兄弟念書是多末的苦——現在念書不花錢,應該叫她們去。人年青時不念幾年書,以後工作困難可就大了……」薑永泉的話在母親心中鳴響,回縈,使她驀地抬起頭:「對,革命要緊,孩子前程重要!我老了,吃些苦受些罪怕什麼呢!」

  母親眼前還是夾在雜草中的那棵還未開花的鮮嫩的苦菜。苦菜雖苦,可是好吃,它是采野菜的姑娘到處尋覓的一種菜。苦菜的根雖苦,開出的花兒,卻是香的。母親不自覺地用手把苦菜周圍的雜草薅了幾把。她自己也不明白她這樣做,究竟是為了讓采野菜的女孩子能發現這棵鮮嫩的苦菜,還是想讓苦菜見著陽光,快些長成熟,開放出金黃色的花朵來!?

  接著,母親把頭髮理理,咬著牙用力站起來,疼痛難熬地拖拉著腿走到泉水邊。那澄清的溪水在亂石上漩著渦兒涓涓地流著。母親坐在石頭上的影子倒映在水裡,雖然晃動不定,但連她下顎右面那顆黑痣也清楚地照出來。她卷起摔傷那只腿的褲子,仔細地洗滌由於長時流著已發僵變成黑赭色的血漬,摳出鑽進肉裡變成血蛋蛋的黃沙子。洗乾淨後,她把衣服裡的小襟撕下一塊,包好傷口。她又蘸著水抹了幾把臉,立時覺得清涼了好多。她乾脆又用手舀起一些水喝下去,心裡舒服爽快起來。像是陰涼清甜的泉水給了她力量,母親又擔起水來!走到陡坡處,她就半桶半桶地提上山去,終於把水挑到地裡了!

  母親,她雖失去青春時代的體力,就連成年人的一般體格也被摧殘,但她有著任何人所沒有的精神力量。這種永遠燃燒永不息滅的信念的火,能使人返老還童,變得年青!變得美麗!

  「媽呀,快來看哪!八路軍!那末多啊!」德剛和嫚子一見母親來了,幾乎是同時叫喊起來,一齊偎纏在母親身上。兩顆小心靈激動得簡直要跳出來了。

  母親擦擦滿臉的汗,望著山下行進著的部隊行列,興奮地笑了。

  德強離家半年多了,沒有一點資訊,母親也知道軍隊到處奔波打仗是很難來信的。她見到軍隊的人,總要打聽打聽兒子的消息。每次都碰到戰士們和氣而帶點抱歉地回答:「老大娘,軍隊裡的人可多著啦,不能都認識……」

  但她總不灰心,還是見面就要問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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