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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


  六歲的德剛偎縮在姐姐懷裡。他睡覺不安寧,頭歪在一旁,小臉蛋在微微搐動,像是在哭似的。他嘴角上流下一絲口水,兩唇巴嗒巴嗒幾下,又用力向姐姐懷裡偎偎。

  母親看著兒子的樣子,心裡一陣酸疼。她猜想,孩子一定是為那只他養大的小狸貓被鬼子燒死,而傷心地在夢中哭吧!

  在逃難時,德剛要抱著他的小貓,母親沒讓他抱。告訴他,抱出它去要凍死的。兒子為愛護朋友,就忍痛和小貓告別了。他用繩綁著小貓的腿,把它拴在屋裡棚子上,跟前還給它放了一些好吃的東西。怕它跑出去凍死餓死呀!可是這小生命也沒逃出鬼子的魔爪。房子被燒著了,小貓也被燒成灰了!

  回來後,德剛大哭一場,他怨母親沒讓他帶走貓。母親替他揩幹眼上的淚,擦去臉上的灰,告訴他是誰殺害了他心愛的朋友。孩子懂了,他雖不能理解帝國主義的兇暴殘忍的含意,但在他幼小純潔的心靈上,深深劃上一道痛痕,銘記著那些殘酷的敵人活活殺死他的朋友,使他傷心地流過淚!

  德強靠弟弟躺著,他好象不是在睡,而是在幸福神秘的微笑。他的臉上,從來看不出什麼是痛苦什麼是疲勞。他那略凸出的開朗前額,緊閉著的厚嘴唇,都象在顯示出他有無窮的力量和勇氣,還遠沒有使出來似的。而嘴角上兩道向上微翹的紋線,象在表示對他的敵手輕蔑的嘲笑。

  靠母親身邊是最小的一個孩子——兩歲的嫚子。這孩子沒離開母親的懷漸漸長大起來。她一出生就跟著大人一起忍受著慘痛的遭遇,驚駭的波折,慢慢地象見慣了這一切,他很少啼哭。她也象有意識在忍受痛苦,來寬慰在苦難中的母親的心。這孩子骨膀挺大,就是不胖,可長得逗人喜歡。唉,她怎麼能胖得了呢?她吃的媽媽那奶汁都是苦味的呀!而孩子見到的眼淚,真比見到的水還多啊!

  母親深深地歎了口氣,給孩子們整理一下被子。一床被五個孩子蓋可真難啊。本來是兩床被子,但母親一聽說姜永泉的被丟了,就立刻吩咐女兒把另一床送給他去。怎麼辦呢?娟子沒蓋被子,別看她身子壯,做媽的可怕她凍著。於是母親把嫚子抱在懷裡,用棉襖襟蓋著她,讓她在自己盤坐的腿上睡。儘管這樣會把她的腿壓得酸痛、麻木,但能勻出一點被來給娟子蓋上,母親心裡就愜意了。

  一切安排停當後,母親又開始做針線。

  母親一針一線地縫,一塊一塊地補,調過來複過去,把裂口縫嚴,把破洞補好。她眼花了,腰酸了,腿麻了,手累了;這些她好象全沒覺著,唯有一顆心,別使孩子受凍。

  棉褲面子補好後,她把手伸進褲襠裡,想翻過來補裡面,可是象有塊冰一樣的東西觸到她手上,涼得她忙縮回手來。她趕緊把褲子翻過來一看,啊,褲襠濕了一大片!

  母親楞怔一刹,不由得掀開被子,看看睡去的德強的大腿根。呀!紫紅紅的一大塊!她用手輕輕捺捺,已經腫起來,有的地方已磨破油皮,快出血了。

  德強從小就有個尿炕的毛病。在家時,母親每夜要叫他起來小便一次,這幾天當然沒有人招呼他,又穿著衣服睡覺,就尿濕了褲子。這樣的寒天,再加上刀割般的北風一掃,就凍腫了。這孩子可從沒叫一聲,就這末穿著,任憑腫傷被褲子磨擦,誰也不讓知道。

  母親撫摸著孩子的大腿,顰起眉峰,嘴在絲絲吸冷氣;就和傷在自己身上似的。真的,傷在孩子身上,痛在母親心上。

  其實,哪有傷在她身上好受呢!

  撫摸一會,母親又把被給兒子蓋好。她緊閉著嘴,下顎上那顆善良的黑痣在跟嘴唇一起顫動。她兩眼凝視著那閃爍的蠟黃色的豆油燈火一縷纖細的黑油煙,晃曳著升進黑暗的空間。母親的眼睛發澀了,模糊了,潮潤了——愈來愈濕,忍含不住,一顆晶瑩的淚珠滴到燈芯上。燈乓的一聲爆出火花,燈光晃了晃,之後,又恢復原狀……

  母親模糊的眼前,站著兩個不同的德強,一個那麼小,吃飯、穿衣,離開媽媽一步都不行啊!一個那麼壯,他沖進鬼子群裡,扔手榴彈、拚刺刀……,兩個模糊的德強,漸漸地合為一體了。母親不自覺地喃喃道:「去吧,孩子,去吧……」

  德強起來得比誰都早,天才麻麻亮,淡藍色的天空上還綴著幾顆明亮的星星。他很快走進杏莉的家門,怕驚動別人,就悄悄地一直走進那熟悉的房間裡。

  杏莉還在睡著。德強輕輕坐在她身旁的炕沿上。他想叫醒她,可又一想,讓她多睡會吧,昨晚上她睡得也很晚,原來昨兒他倆說了一晚上話,並約定他早晨起來就來找她。

  德強靜靜地坐著,眼睛象再沒有其他地方好放似的,心裡本不想看她,可一次又一次把眼光投在她身上。接著,他就專神地端詳著杏莉的睡態。在曙光的沐浴下,杏莉側仰著身躺著,睡覺不老實,一隻白晰的小胳膊赤露在紅花被面上。薄薄的小嘴唇緊緊閉著,嘴角有一絲涎水流在下顎上。白紅色幼嫩的臉腮上,出現兩個淺顯的小酒窩。淡淡彎曲的眉毛下,一雙細長的眼睛,就象在微笑似的閉著。黑亮的頭髮,散亂在雪白的繡花枕頭上。

  德強又看看這屋裡雪白的石灰牆壁,明亮的玻璃窗,赭紅色的桌凳,眼前就浮現出自己家裡的情景,成為了鮮明的對照。要是看到別人家這樣,他早就產生出鄙視憤恨的情緒了。可是在這裡,享受這一切的是自己的好朋友,是杏莉啊!他一點也不敵視她,他認為這不能怨她,她沒做過壞事。在這一刹,德強不再覺得吃好的,穿好的,用好的都是罪過,相反,如果是用自己勞力換來的,那是人人應該享受的東西。他德強如果有本領,一定使全世界的窮人都過上這樣的好生活。

  德強呆呆地看了一會,心想,她那只露在外面的胳膊一定冷了,用手一摸,真個是冰涼的。他就輕輕地把它放進被裡去。他一觸動她,杏莉馬上睜開眼睛,一看是他,立刻笑了,高興地說:「呀,來的這末早哇!多喒來的?」

  「不一會。你還睡嗎?」

  「不睡啦。不對,我猜你來好一會了。」杏莉眯眯著眼睛,俏皮地說。

  德強的臉有些發燒了,眼睛不知向哪裡看好,反問道:「誰說的?你怎麼知道啦?你早醒……」

  「哈哈,臉紅了,看叫我哄出來啦!」杏莉大笑著,拍著手兒叫。看德強很窘的慌,她接著笑嘻嘻地說:「喲,說了謊話還害臊呢,是我剛才做夢作到啦。」

  「我不信。」

  「你不信?」杏莉裝作認真的樣子,說:「剛才我睡著的時候呀,作了一個非常非常有意思的夢。夢見兩個小八路,從南山頂上走下來,走呀走呀地走到我跟前來,我這末睜眼一看哪……」

  「誰?」

  「你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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