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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


  杏莉站在平時先生上課站的講壇上,揮舞著兩臂指揮。坐在下面的穿著各種破破爛爛衣服的男女孩子,都齊聲地唱著。在她那如月芽似柳葉一樣的細長眉毛下,有同她母親一樣嫵媚好看的細眯著的眼睛,薄薄的小嘴唇靈巧地動著,發出比誰都清亮的銀鈴般的聲音,由於害羞,小臉蛋紅紅的。

  德強站在最前排的桌子旁邊,出神地看著杏莉的每個動作。真的,他從來不覺得她象今天這樣好看,這樣討人喜歡。「都會唱啦,團長!行了吧?」唱完了,杏莉向德強問道。

  德強忙點點頭,轉回身,朝著都在看他的孩子們說:「好啦,今天就學到這為止,明天再學新的吧。」「團長,我有個話,當說不當說?」一個穿得很破的孩子,站起來粗聲粗氣地問。

  「什麼事?說吧。」德強答道。

  這孩子有些局促不安地向周圍看看,見有幾個人向他擠眉弄眼——鼓勵他快說,他才結結巴巴地說:「俺、俺說不好。就是杏莉……」他停下了。

  德強一聽說杏莉,不覺心裡有點跳,焦急地催他:「快說呀!怎麼不說啦?」

  「俺沒念書、不知對不對。就是杏莉是漢奸家裡的,不能當兒童團。」那孩子說完忙坐下去。

  孩子們都哄起來。有的說對,有的說不對。

  杏莉心裡又羞愧又難過又生氣,臉都漲紫了,那雙淚水就要溢出來的眼睛,緊看著德強。

  德強很慌亂,又難過又氣憤。他知道杏莉受了委屈,但又找不出責怪那孩子的理由。亂了一陣,他招呼大家平靜下來,說:「剛才小黑子說的也有理。漢奸家的人咱們不要他。可是杏莉家和王唯一家不一樣。姜同志說過,咱們抗日人越多越好,有錢出錢,有力出力。杏莉她爹不也拿出很多東西來嗎?

  人家杏莉很積極,還教咱們唱歌,怎麼不能當團員呢?」

  這末一來,那孩子沒話說了,大家也都向著團長。雖然如此,德強還覺得心裡不好受。杏莉也認為受了好大冤枉。

  為什麼德強和杏莉這兩個出身截然不同的孩子,會這樣相好呢?說起來,倒很有些來歷。

  德強今年十五歲,高小就要畢業了。德強剛上學時,因家裡窮,用磚瓦塊當石板,滑石①當石筆。他穿戴的不好,用的又趕不上人家,這天真幼小的孩子,常常受別人的嘲笑和欺侮。他沒有別的法子,只有向母親哭鬧,躺在地上打滾,非要和人家一樣的東西不可。

  ①滑石——一種軟石頭,能在硬物體上劃出白線來。

  父親上來脾氣,就要動手打他,但母親總是哄著孩子。她給他擦眼淚擤鼻涕,拍檔耐粒閹さ艫氖櫓匭掄硨茫蟾黽Φ昂逅鸝蓿鈑怯塹匕參慷鈾擔?

  「孩子,別比人家,咱們窮啊!好孩子,聽媽的話,念好書要緊!」

  這位勤勞的母親,費盡心機來裝扮自己的兒子。衣服雖舊,她做的使兒子穿上合身而又整潔。她用一件出嫁時穿的舊夾衣的藍格布裡子,給孩子改做成一個小書包,雖不如別人的新,可是手巧的母親,做的樣子卻比別人的好看,使兒子能擦乾淚水去上學。

  母親的這一切感染著兒子,漸漸地德強不再向母親哭鬧,缺什麼也不向母親要了。他也學會用力忍受著困苦。有時還知道去安慰母親。在他幼小的心靈上,也深深劃上「咱們窮啊」的印痕。

  但是,本能的好勝心,使孩子越來越感到不甘心不服氣,他恨死一切有錢的人,他常幫窮孩子打架,揍財主的少爺羔子。為這他也吃了先生的不少苦頭,但他從不屈服求饒。先生用兩寸寬半寸厚鑲著銅邊的戒尺,打他的小手,打他的屁股和腿肚子。打得他手腫成小餑餑,腚上腿上青一塊紫一條,先生是等學生求饒才鬆手的,可是德強閉著嘴蹙著眉,晶瑩的淚珠掛在臉腮上,就是不叫喚。直到先生累壞了,有時板子打斷了,才放手。

  德強從不使母親知道他挨了打,並警告任何人,不准把他挨打的事,告訴他家裡的人。可是有一次,他的手被打腫得吃飯時拿不住筷子,母親發覺了,心疼的象油煎,抱著孩子哭了一宿。

  德強越來越變得老成而易於激怒了。他學會了對付仇人的方法——尋准機會,用血換血,用拳頭對拳頭。他這次報復先生的是:折斷先生茅廁裡用手抓著拉屎的木楔子,照原樣虛插在那裡,先生剛蹲下用手去扶,卻不料仰臉朝天,跌進及腰深的屎尿坑裡。

  德強牢牢記住父母的話,刻苦地學習著。

  母親每晚要到兒子住的南屋來察看。她眼前時常出現這樣的情景:兒子懷裡抱著燈,手裡拿著書,睡著了。有時眉毛被燈火燒著,他痛醒過來,又繼續攻讀,讀一陣又睡著了。母親躡手躡腳地走過去,把燈火吹滅端走。不敢叫醒他脫去衣服再睡,因為他一醒,就又不睡了。

  正因如此,每學期考試,德強都在全班頭三名以內。在有錢人家孩子的嫉妒憤恨的眼光下,他拿著獎品回家給母親看。

  到了四年級,德強偶然和杏莉同桌,這使他非常不高興。杏莉的一舉一動他都看不慣,甚至連她無意朝他笑笑,他也視為是譏笑自己,一樣引起反感。他覺得她是個十足的小妖精。

  杏莉卻不在乎這一點,也不怪他的粗魯。她天真活潑地去接近他,友愛地對待他。看他缺了筆墨,就主動給他,向他問算不出來的算術,寫不好的生字。

  開始,德強全不理她,認為這個妖精在收買自己。可是慢慢他懷疑自己的斷定了,因為在考試時,她從沒叫他告訴什麼;平時德強挨了先生的打,受到欺侮,杏莉都很同情他,有時還挺身而出地幫助他。這一切使德強迷惑起來,不明白是怎麼回事。但他在內心時刻戒備著,好給隨時來的侮辱——

  哪怕是一點點——迎頭痛擊。

  一天一月一年地過去了,德強對杏莉的戒備不知不覺全部解除了。他不但不覺得她可厭,而且主動和她在一起溫習功課。不過,德強從不上杏莉家裡去。他想,杏莉是個好人,跟別的有錢人家的孩子不一樣,至於她的家,她家裡的人,不用說,還是道地的財主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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