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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


  第三章

  一個寒冬的晚上,大北風在院子裡狂暴地吹著,門、窗都發出刺耳的叫嘯。稀稀疏疏的雪花,在暴風中狂舞、掙扎。屋裡,明亮的燈光下,鋪著帶花紋的雪白的大葦席的炕上,放著雕刻著蛇龍的彎腿的暗紅色炕桌,桌上擺著鼓肚錫酒壺,大盤小碟一個挨一個。王柬芝正在和兩個人飲酒。

  三個人滿面春風,吃吃喝喝很是痛快。王柬芝感到頭很熱,就轉回身靠近窗戶,望著暴風雪的黑夜,想起從回家那天到現在的情況,他滿意地笑了。

  王柬芝剛回來時,和外人談起來,開頭他總是說當他回到家聽說王唯一被民主政府判處了死刑,心裡也有點難受。「他畢竟和我是叔伯弟兄啊!」王柬芝有些傷心地說。可是接著他馬上就改變了態度,變為憤怒了。他痛駡王唯一賣國當漢奸,在鄉里犯了那末多的罪惡,他的死是罪該應得的,然後表示他王柬芝擁護共產黨的做法,他素來就同王唯一不和,這些鄉親們也都是知道的,他王柬芝是和王唯一走的兩條路。談到自己在外面的情況,王柬芝便滿懷憤恨悲痛地講起他所看到的和親身遭遇的事情:國民黨如何不抗戰,鬼子來了,到處殺人放火,姦淫擄掠,祖國遍地一片焦土。同胞的血淋淋的屍首使他認清了現實,深深感到亡國奴的日子沒法過下去,他領著學生參加反對日本帝國主義的宣傳活動,結果被敵人抓去關在牢獄裡好幾個月,出來他又不顧迫害地參加了救亡工作……當他聽說家鄉有了共產黨領導抗日,就不顧敵人的阻難而奔回來,誓為抗日盡力。他說這些話時,那種痛苦萬狀,捧腹揪心的神態,很使人們動心。

  光說空話不行,王柬芝還用實際行動來證明自己的抗日愛國心。他把山巒、土地獻出一部分來,又把大批陳糧交了公糧,並自願幫助政府辦小學,以盡他知識份子一點力量。

  王官莊是周圍十幾裡最大的一個村子,又是鄉公所的所在地,因此自早中心小學就設在這裡,別村的孩子也到這兒來上學。

  學校的房子,緊靠王柬芝的住宅,也是高大的磚瓦房,寬敞的大院子裡還種植著各種樹木花草。這是王唯一下令全鄉出錢出力修蓋的。學校的校長和校產的東家都是他鄉長一人,收入是屬於他自己的。現在王唯一死了,為了團結抗日,民主政府就叫王柬芝當了校長。

  原來學校有三個先生,兩個男的一個女的。據說那個女的同男的合不來,早在起義之前她就辭職走了。

  兩個男教員中,一個叫宮少尼的是王柬芝的姑表弟,年青青的愛打扮,留著洋頭,鑲著金牙,細溜溜的身材,穿的漂漂亮亮,很是灑落雅致,滿身風流。前些年他曾跟表哥王柬芝在外面逛過,後來家裡死了娘,回來帶孝送殯,由於年頭不太平沒再出去,就被大表哥王唯一請來教學。

  另一個叫呂錫鉛,是離此五裡路萬家溝村的人。這人有四十多歲,一副老私塾先生打扮。他那顆長長的頭,上面大下面尖,和驢頭的形狀相仿佛,走起路來頭老是向前一點一點的,好象身子擔不住頭的重量,頭老想掉下來似的。呂錫鉛往年曾在縣衙門裡當過書記,後來不知怎麼丟了差事,又教開學了。

  這兩位先生,很快就成為王柬芝的黨羽。今晚上王柬芝宴請的客人,就是這兩位人物。

  王柬芝和兩位教員已經吃喝了好一陣子,每人臉上紅油油的,眼睛象夏天隔了夜的死魚的眼睛——紅紫紫的。

  王柬芝這時轉過身來,細眯著左眼,向對面那個脖子已喝紅、身穿黑馬褂的一位說:「老呂,你好些了。可是還要注意,一定要做到愛學生,不打不罵,要學生家長滿意才行。」

  「唉!」呂錫鉛委屈地嘆息著,搖搖紫紅的大驢頭,「柬芝,你不知道,這些窮小子真氣死人,什麼抗日呀,抓漢奸哪,在早先時候,我早打扁他們了。嚇,特別是馮德強這夥小子!」

  說完仰起脖子喝口大酒,仿佛在吞下他恨的人似的。

  「不,呂先生!」那個鑲著金牙的年青人,瞪著一雙小綠豆眼,討好地看看王柬芝:「柬芝兄說的對,他們得勢的日子不會長,將來有那末一天,我宮少尼……」他把手用力舉起,狠狠地攥著黃瘦的條條青筋的拳頭,放下時卻很輕。「老呂,少喝點吧,不要醉了。」王柬芝說,「明天回家再和萬守普碰碰頭,看看他們的情形……」

  噹啷一聲,呂錫鉛的酒杯掉到炕上,把王柬芝嚇了一跳。

  呂錫鉛瞪起血紅的眼睛,兇狠地叫道:「夠……夠啦!我不去!我不去求他這個國民黨的紅人!」

  「老呂,你醉了怎的?」王柬芝有些吃驚。

  「我……我沒醉。我人醉心不醉……」他說著抓起酒壺又往口裡倒,宮少尼忙奪下酒壺:「呂先生,你……」

  「好,你們不給我喝我就不喝,我不喝你們的臊尿水,你們也別想叫我去拉磨……我,我命苦啊……」他忽然大哭起來,哭得又是鼻涕又是淚,不管王柬芝和宮少尼如何阻攔,他都不聽,嗚嗚咽咽地說下去:「我是狗,就只能給人家顛顛跑跑。嘿嘿!我呂大頭前些年也在人前站過,衙門裡誰不知道我呂書記!我一杆筆一張紙,誰想打贏官司不給個百兒八十塊的喲!唉,侖他姥姥,縣太爺的小舅子要來,就把我一腳踢開了。

  「守普,萬守普!當初要我加入國民黨的時候,他吹噓的多好聽啊!什麼蔣總統的嫡系呀,能升官發財呀……他姥姥的,我丟了差事去找他,他不唯不幫忙,反倒六親不認了。你們又要我幹什麼?我不幹!我呂大頭什麼也不幹了……」

  「你住口!」王柬芝可氣炸了,用力猛擊桌子,那盤盤碟碟都跳了起來。

  呂錫鉛猛吃一驚,頭腦有些清醒,朦朧著淚眼看著王柬芝那猙獰的凶象,臉上立刻現出恐懼的表情。他象膽小的人闖下大禍似的木呆呆地等候著就要來臨的惡果。但是王柬芝瞅了瞅他,臉上現出緩和的神氣,親昵地對他說:「老呂,以後可不要喝這末多酒啦!要是在這上面壞了事,那可太不值得了!我知道,你近幾年很受委屈,可誰沒有自己的苦衷和不幸呢!拿我來說吧,為什麼城市不住,那樣的榮華不享,來到這荒山溝裡呢?我受的教育、我的地位不比你高嗎?這就叫大丈夫能伸能屈。老呂,想出人頭地,就得多為大局為將來著想,『皮之不存,毛將安附?』這樣淺顯的道理你還不懂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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