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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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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裡,第一件事便是重新寫一封覆信給路汀。我不知道應該怎樣向他解釋,只好將實情告訴他: 「……收到大作時,我已辭去《前衛文學》的編務。現在的編者,是個對文學有熱誠而欣賞水準相當低的青年。他從他母親那裡拿了五千塊港幣,一心想辦優秀的文藝雜誌;但是由於他的欣賞水準太低,雜誌發刊的稿件(包括第二期的譯文在內),多數不符理想。 「香港這個地方,不容易產生第一流的文學作品;也不容易產生第一流的文學雜誌。環境如此,不能強求。 「你的《黃昏》是一篇傑作。許久以來,我沒有讀過這樣優秀的短篇創作了。我向你致敬。 「不過,將這樣一個優秀的作品發表在一本名為『前衛』而實際相當落後的文學雜誌上,簡直是一種浪費。因此,我建議你將它譯成英文,發表在英美的文學雜誌上。 「我的建議也許會引起你的猜疑,但是我願意以我們二十多年的友誼來保證,我說的句句都是實話。香港的文化空氣,越來越稀薄了。書店裡只有武俠小說、黃色小說、四毫小說、彩色封面而別字連篇的冒牌文藝小說……這些都是商品;而書店老闆皆以賺錢為目的。他們需要的只是商品,不是真正的文學作品。 「我不願意糟蹋你的佳作,所以將它寄回給你。 「最後,希望你能撥出一部分時間用英文撰寫小說。如果你肯在這方面下些工夫,相信必可在國際文壇占一席地……」 信寄出後,獨自走進一家餐廳去喝酒。我希望能夠暫時逃避一下,很想喝個痛快。 【38】 第一杯酒。 (有人說:曹雪芹是曹顳的遺腹子,有人說:曹雪芹是曹頫的兒子。有人說:曹頫是曹寅的義子。有人說:曹雪芹原籍遼陽。有人說:曹雪芹原籍豐潤。有人說:曹雪芹卒於乾隆二十七年壬午除夕。有人說:曹雪芹卒於乾隆二十八年癸未除夕。有人說:脂硯齋是曹雪芹的舅舅。有人說:脂硯齋是曹雪芹的叔叔。有人說;脂硯齋是史湘雲。有人說:脂硯齋是曹雪芹自己……曹雪芹死去才兩百年;我們對這位偉大的小說家的生平竟知道得這麼少!) 第二杯酒。 (聽說電車公司當局正在考慮三層電車。聽說維多利亞海峽上邊將有一座鐵橋出現:聽說斑馬線有被「行人橋」淘汰的可能。聽說獅子山的山洞即將鑿通了。聽說政府要興建更多的廉價屋。聽說尖沙咀要填海。聽說明年將有更多的遊客到香港來。聽說北角將有汽車渡海小輪。聽說……) 第三杯酒。 (在新文學的各部門中,新詩是一個孤兒,幾十年來,受盡腐儒奚落。五四以前,我們沒有白話詩;五四以後,我們有了白話詩。新詩之所以為新詩,就是因為之與舊詩不同。惟其如此,舊詩擁護者竟愚昧地借用堂吉訶德的長予,將新詩當作風車刺去。章士釗之流的被擊敗,早已成為歷史;時至今日,如果再來一次論戰的話,那就跡近浪費了。 談問題,做學問,切不可動意氣。儘管意見相左,大家仍須心平氣和,你把你的理由說出來,我把我的理由說出來,到了最後,總可找到正確的答案。如果討論問題的人一味吊高嗓子,效尤潑婦之駡街,卷起衣袖,瞪大眼睛,不求問題的解答,但鬥聲音的高低,嘩啦嘩啦地亂嚷亂喊,弄得面紅耳赤,即使扭上法庭,也是一點意思都沒有的。前些日子,我們的的確確看過這種醜劇的,現在雖然沉寂下來,問題依舊存在。 有人讀了些英文,就認為中國非「西化」不可;有人讀了些四書五經,就認定救國惟復古一道,其實問題卻是平常到了極點,只是大家不肯用常識去解釋。我們是吃米飯的民族,每個人從小就養成吃飯的習慣,不易更改。但是,我們決不能因自己養成了吃米飯的習慣,就強辭奪理地否定麵包的營養價值。答案就是如此的簡單,沒有必要花那麼大的氣力去爭辯。 我們的祖先是用慣了油盞與蠟燭的;自從愛迪生發明了電燈之後,外國有了電燈;我們也有了電燈。這些年來,我們大家都在用電燈,一致承認它比油盞與蠟燭更光亮,更方便,更進步。如果將舊詩喻作蠟燭或油盞,那末新詩就應該被喻作電燈了。新詩是新文學各部門中最弱的一環,現在正在成長中。那些對蠟燭與油盞有特嗜的復古派,絕不應憑藉一己的喜惡,對它大加摧殘。) 第四杯酒。 (女人為美麗而生存;抑或美麗因女人而提高價格?在我們這個社會裡,愛情是一種商品,女人變成男性狩獵者的獵取物,女人。女人。女人。) 第五杯酒。 (在地獄裡跳舞。12345。日本電影量質俱佳。三月之霧。從鏡子裡看到了什麼。《西遊記》是一部現實主義作品。春季大馬票。智利隊定下月來港。象牙與雕木。孕婦最好不要吸煙。紅燒大鮑翅。福克納無疑是一個奇才。我希望我能買中大冷門。) 第六杯酒。 (二加二等於五。酒瓶在桌面踱步。有腳的思想在空間追逐。四方的太陽。時間患了流行性感冒。茶與咖啡的混合物。香港到 了第十三個月就會落雪的。心靈的交通燈熄滅了。眼前的一切為什麼皆極模糊?) 第……杯酒。 紫色與藍色進入交戰狀態。眼睛。眼睛。眼睛。無數雙眼睛。心悸似非洲森林裡的鼙鼓。紫色變成淺紫,然後淺紫被藍色吞噬。然後金色來了。金色與藍色進入交戰狀態。忽然爆出無數種雜色。世界陷於極度的混亂。我的感受也麻痹了。 ——醉了,有人說。 ——酒錢還沒有付。 ——搜他的口袋,如果沒有錢的話,送他進差館! 我的身子猶如浮雲般騰起。癢得很,那人的兩隻手撫摸我的大腿。我大笑。 ——不是喝霸王酒的,有人說。 ——多少錢? ——六十幾。 ——扣去酒錢,將其餘的還給他。 ——奇怪,他為什麼這樣好笑? ——醉鬼都是這樣的。 我的兩條腿完全失去作用。地似彈簧,天似籠罩。一切都失去了焦點,沒有一樣東西是靜止的。我覺得這個世界很可笑;但是我流淚了,辨不清東南西北;也分不出黑夜白晝。太陽等於月亮。(為什麼老不下雨?我想。)我喜歡有雨的日子,當我情緒低落時。 ——我不認識這個醉鬼! (一個女人的聲音,我想。)但是我看不清楚她是誰。我的視線模糊了,仿佛戴著一副磨沙玻璃眼鏡。 ——他叫我將車子駛到這裡的,有人說。 ——但是我不認識這個酒鬼!(多麼熟悉的聲音,然而我的視線怎會這樣模糊?) ——我沒有醉!我說。 ——哼!還說沒有醉!連身子都站不穩! ——我實在沒有醉! 我睜大眼睛凝視,她的臉型猶如曇花一般,一現即逝。但是我已看得清清楚楚:她是張麗麗。 如果張麗麗不能算作我的愛人;最低限度,她是曾經被我熱愛過的。現在,她竟說不認識我了,這是什麼話? ——喂!你的家究竟在哪裡?有人問。 ——我也不知道。 ——沒有家? ——有的,有的。 ——在什麼地方? 不知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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