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李永平·吉陵春秋 | 上頁 下頁 |
五十 |
|
「這個童四姐啊!」擺渡的說:「出嫁才五年,生了第三胎了啦。從小,黃病病的叫人看走了眼,那天清早還不到五點鐘,童四姐,要生了,她男人拆了一扇門板,把她挺著個肚皮,兄弟兩個,抬到我船上。渡了一半,童四姐唉唷唉唷就叫了起來。她男人慌了,求我把船停在河心上,兄弟兩個蹲在船頭,挖了半天,哇哇一聲,掏出了個血淋淋的小子來啦。回到家裡,童四姐說,生下老三那當口,親眼看見一個女人,活生生,站在對面渡口,一身雪白的衣裳,手裹,還抱著個小娃娃。這童四姐心裹又是害怕,又是喜歡。坐滿了月子,把自己給打扮了起來,一手抱著老三,一手牽著四歲的小大姐,娘兒,三個,雇個挑擔漢,過河到鎮上觀音廟去,燒香還願啦。後來叫她男人賣了一塊水田,給菩薩她老人家,重塑了金身,還做了一件紅緞子披風呢。」 船頭的女客側過了身子,抬起了臉,彷佛聽得出了神。那一雙瞳子,月光下,眨亮眨亮地,黑水茫茫,不知瞧著甚麼。好半天,只見她一根指頭伸到了河面上,有一下,沒一下,輕輕的挑弄河水。克三心中一蕩,瞅著她指頭上一枚白金戒指,忽然回過臉來,問那船家: 「童家的老二,怎不跟他娘上鎮去燒香?」 「生下來,一歲,瀉肚子死了。 擺渡的說。 船頭的女客啊了一聲。克三一回頭,船已經靠岸了。 女客站起身來,解開手帕拿出一個銅錢,噹啷啷,撂在船板上,提起裙腳一步一步踩上了河堤。 「客人,慢走喲。」 克三謝了船家,拎起包袱也跟上了石砦。 長長的一條南菜市街從鎮口到鎮尾,靜悄悄,不見一個人影。克三回過頭去,望瞭望河灣對岸的那一邊,水湄一帶,望不斷,蘆花,那小小的一間客店早就看不見了。河堤下,潑喇喇一聲,船家挑起竹篙把船撐出了渡頭,只見他站在船尾,仰起了臉,笑嘻嘻朝克三招了招手。 克三回過頭來,看見自己的影子拖得長長的,天上那彎月芽兒,早已西斜了。大街上,一片零落的月光,那女客手裡挽起了青布包袱,走在前頭,水藍的一個身影,空蕩蕩一條青冷的石板路。克三站在渡口,望瞭望長街盡頭那條回家的山路,吸了一口氣,也跟著走進了吉陵鎮。 大街兩旁一戶緊挨著一戶,放眼望去,兩百戶的店家。記得每逢初五,二十,趕集的日子店家一早就開了店門,滿街人來人往,直到天黑,敲起了初更的梆子,那一條大街還是一片聲亂哄哄的。如今這是甚麼時辰,三更,都過了,家家關門開戶連聲狗叫也聽不見,誰出來走動。 克三走上了街心,踩著一地高高低低的簷影,一時間,只覺得天地遼闊,敞開衣襟來,把手裡那一團藍布包袱兜到了肩膊上。狀元餅家。老大鑫銀號。月成綢布莊。玉記典當。福音書坊——請上二樓。祥泰米行。百年老字型大小,頂破落的一個單開間的店面,今天晚上,辦起了大紅喜事。門楣上,黑黝黝的一塊百年老招牌,披上了紅緞子,那光景,就像個蓋上了頭紅的黑臉新娘。簷口下,吊著兩盞宮燈,紅幽幽的燭光照亮了門上一副紅紙金字,雙喜,滿地鞭炮渣子。店裡靜沉沉地,早已隱了燈。克三側起耳朵聽了一聽,有個女人,悄悄在哭泣。咿呀一聲,有人打開了房門走進天井裡舀了盆水,濺濺,潑潑,洗著甚麼,克三心上一抖,趕上了兩步.那一身水藍的身影,沒聲沒息的走進了十字街口好一片清光裡。脖子上,一片寒毛稀柔柔,映著月光,剎那間,纖亮了起來。包府救世壇。懷安旅社。順天堂藥局。 喬遷之喜。舊雨,新知。那年阿姐嫁到了石龍渠,十七歲喲。他穿上一身新衣服,抖索索的騎在一匹小走騾上,押著花轎,一路吹吹打打,小舅子,送親,送到姐夫家。一拜天地。二拜祖先。三拜高堂。送進洞房。小舅子,醒來,他揉開了眼皮,看見姐夫家那個小兄弟站在床前,眨巴著眼睛,賊忒忒嘻嘻地瞅著他。鏜。鏜。廳堂裡洋時鐘打了兩響,整個莊子,黯沉沉的,客人們酒足飯飽鬧過了新娘子,早已散去了。哥兒倆穿堂過院,繞到西廂房,窗口下支起腳尖來,拿了根撥火的鐵筷子撬開了窗縫,心窩裡那一頭小鹿,撲脫,撲脫,只管跳個不停。洞房裡,挑起了紅綢帳幔,只見紅豔豔的兩支喜燭,照得一屋子宛如花塢一般。天還沒大亮,阿姐一身紅妝步出了新房,手裡捧著茶盤,廳堂裡,顫抖抖跪了下去。那一把長長的頭髮,烏油油地卷起了兩個圓圓的婦人髻來,露出的一截脖子,春筍似的嫩白。克三一時看癡了,抬起頭來。天上一彎新月,轉眼間,披上了水濛濛一層輕紗。望望北斗七屋,疏疏,冷冷,幾點清輝,黑澄澄一片天。十美錢莊。玉林綢緞行。褚家木店。爹親手挑的紅木家私,描金衣箱,雕花,大床。阿姐歸寧那天,穿上了一件喜紅夾衫一條水紅裙子,進了門,躲進娘房裡,哭紅了兩隻眼睛。爹把姐夫叫出了門外,也不說話,火辣辣,兩個巴掌,把個愣頭愣腦的新郎倌,刮得,脹紅了臉皮。阿姐趕了出來一把抱住了他,又是哭,又是笑:「捨不得娘喲!」娘站在一旁,瞅著姐夫,笑道:「也捨不得新女婿啊!」捨不得娘啊。佟六叔,給阿姐報了信,明天正午,一定趕到家。你阿哥他也回來了,都快半年了,如今就在鎮上這南菜市大街,用了羅四媽媽的本錢,開了片綢布莊。羅四媽媽,克三心中一動,望望長街,十字路口。滿街的紙屑果皮,昨天初五,鄉下人上鎮趕集的日子。那一條青冷的石板路上,嘩啦啦,空蕩蕩,一陣響了過去,好涼的一股落山風。十字街口飄飄漫漫一身水藍衣裳,翻起了兩條素黑辮子。她揚起了臉,望著天,不知想著甚麼心事。走過了兩間鋪子,又是一陣山風,街邊卷出了一灘焦黑的紙錢夾著雨點子,呼溜溜,掃過了街心。一片精忠扶漢室。滿籠香火耀吉州。正氣參天。單開間的一個小廟堂,關帝爺的落腳處。月光下一個人,抱著膝頭,佝佝地,蹲坐在門檻上。克三走近了時,只見他歪起了一張黑胡臉,淌著口涎,齁齁的正睡得沉熟。那臨街的正殿,百年香火,熏得黑黝黝。兩盞幽紅佛燈,洞亮,洞亮,把籠子裡那個秉燭夜讀的關帝爺,一張紅棗臉膛,染起來,如同喝醉了一般。廟前一個小場子,滿地上零零落落一片紙錢灰。克三回過頭去看看那人,滿嘴髒鬍子.一動也不動打著鼾,獨個兒在門檻上佝坐了一團,腳跟前,堆著一副衣包。穿州過府的一個浪人。魯記絨線鋪。日味香菜館。震且行。餘家瓦店。大風起兮,雲飛揚。娘調了碗香噴噴的染髮水,叫阿姐坐到窗前,解開她那條粗油辮子撥散了,挽在手裡!一梳子又一梳子涮著。他搬過了張小竹凳,坐在跟前一邊打著盹兒,一邊瞅著娘把含在嘴裡的髮夾,一根根拿了下來,好半天在阿姐耳朵旁,梳卷出了兩圈高攏的發環。靜靜的晌午 !窗外,噠的一聲,那一樹偽木蘭花掉下了一小朵淡紅。娘放下梳子,把阿姐的臉扳了過來,左右端詳了半坰,點點頭,舒了眉心。「好一個小婦人,阿柔,該找一個婆家了啦。」爹鎮上回來一臉酒氣,把頭探進門裡,望瞭望這娘兩個,笑道。你阿姐她得了信,明天正午,一定趕到。明天,正午。麗日,當空。走出了小東門,那白花花的天光嘩啦嘩啦沒頭沒腦濺到了頭臉上來。觀音妙智力,能救世間苦。阿姐,棠姐姐,你看 !那遍野的露水珠兒,眨亮眨亮地,剎那間,灑開了一片漫天斜飛的冷雨來。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