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李永平·吉陵春秋 | 上頁 下頁
四十九


  克三深深地吸了口涼氣,正要掩上房門,心頭一動,果然聽見北上房有兩個人相罵。

  「賤娼胚!」

  「你罵!」

  「我打你!」

  「你打!」

  「我是你阿爸啊。」

  「阿爸。」

  「生你的阿爸,養你的阿爸。」

  「爸。」

  「跟我回家吧。」

  克三把房門關了,插上了閂,回過身來望著佟六叔。

  「長笙上吊死後,我娘每逢初一,十五,給她燒紙誦經,這些年了,難道她還在鎮上? 」

  「晚了,睡吧。」

  佟六叔伸了個長長的懶腰,往火盆裡添了兩塊木炭,把火撥紅了。

  「明早過了河,到家還要走一段山路!」

  3

  克三把包袱兜上肩頭,臨出門時,拉過一條毯子,悄悄地蓋在佟六叔身上。

  走出了店門來,夜涼如水,克三索落落透了一口涼氣,打了個寒噤。抬頭看看中天,新鉤的一彎月芽兒,三更天光景。只見黑滔滔亮閃閃的一條河水從天北一路流瀉下來,倏地轉個彎,繞過城砦,一片亂石中,嘩啦嘩啦往東沖刷了過去。河風吹起時,紛紛雪雪,漫天的蘆花。克三心中一片茫然,站在店門口,望過河灣。一個鎮甸五千多戶人家,黯幢幢一大窩灰瓦房子,月光下,亂葬崗似的伏在河頭石砦上。鎮心孤伶伶一棵老樹,野闊天高,不知那裡,幽幽地,傳出了兩聲狼嗥。

  「三更半夜怎麼過河!」

  克三呆了呆,忽然聽見咿啊一聲,渡口,茅棚裡,蹦蹦跳跳走出了一個人。仔細一看,不就是昨晚天黑趕到渡頭打了個招呼,蹲在船頭上,燒紙錢的那個船家!他把腰哈著,一面走,一面回過了頭來,眼上眼下,打量著跟在身後的女人。

  那船家走下渡頭,解了纜,一旁站著,笑嘻嘻只管招呼女人上船。等女人在船頭坐定了,他才跳上船尾,拔起竹篙,就要往對岸撐過去。

  「船家,稍等!」

  克三追上了船來。

  沒等克三坐穩,船家挑起了篙子往岸邊一點,潑喇喇一聲,向河心蕩了出去。

  「客人,晚上睡不著啊?」

  「嗯?」

  「我說!睡不著啊?」

  「冷。」

  「三月天。」

  「是啊。」

  「睡不著啊?客人。」

  「嗯?」

  「睡不著,起來看看月色啊?」

  克三坐定了,那船家又搖了搖頭,自顧自的說:

  「世道真的變啦,一個大姑娘黑天半夜出來走動!把門敲得砰砰響,我那老娘還道童四姐又要生了,她男人要過河去,叫收生婆喲。」

  克三向船頭望了一眼。

  那女客紮著兩根素辮子,俏生生地,把個青布包袱,攞在懷裡,船家的話也不知聽進了耳朵沒有。

  月光下,一身水藍的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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