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李永平·吉陵春秋 | 上頁 下頁
四十一


  卷三 天 荒·好一片春雨

  好一片春雨,四野茫茫,只見漫天紛落,雨。晌午五點多鐘,日頭水濛濛的一團紅,早已偏西了。秋棠挽著竹籃子,獨個兒,走在路上,聽著雨細刷細刷地打在油花傘上,心裡說不出的平安,喜樂。小路兩旁,望也望不斷一片綠汪汪的水田,三兩家茅寮子,寂悄悄的。雨中,那眉黛似的淡淡的青山,天的那一邊。風起了,遠遠聽見山腳村莊外那一帶綠柳林子,嘩啦,嘩啦地,起了潮水一般。這無邊無際

  四月煙雨,把空闊的田野,靜靜的渲灑成了一片水綠茫茫。

  ——唉!

  秋棠瞧著自己一雙赤腳,走著,走著,歎了口氣,她騰出一隻手,摸了摸頭上那塊花綢帕子,濕湫湫地,讓兩給打濕了一片了。隨手扯下了帕子來,抖了抖,攤在竹籃口上。今早娘燉了一鍋糖醋蹄子,叫她送去蘆塘村,給小姨媽,補補月子。回家時,籃子裡裝滿了松果,她跟小姨爹家的五阿姐兩個,撿了一中午的。姐兒倆還做了個小布男娃娃,用墨描出鼻子,眼睛,不知怎的就缺了張嘴巴。如今想了起來,忍不住,揭開帕子,又往竹籃裡瞧了那布人兒一眼。只見他拱著個大肚腩,三角眼,倒吊眉,苦頭,苦臉,像個大男人懷足了十月的身孕,那德性叫人越看,越是想笑。秋棠咬了咬嘴唇,四面望望,雨,下得更密了,長長的一條田間小路上那裡還看得見一個人影。這小丫頭,索性把臉一揚甩了甩辮子,哈哈哈,笑個不停起來。花紙傘底下,小小一個天地,淅淅滴滴的一圈水簾,兜啊兜的。路上的泥沙,又濕,又軟,踩在秋棠腳心,沁進她心窩裡,涼絲絲地。三點半鐘上的路呢,出門時,小姨媽拿了條花緞子的小被褥,把紅噗噗肥頭大耳的一個孩子,裹起了,送秋棠出了屋門,眼圈一紅,想說甚麼到底又沒說出來。走出了村口,白漫漫一大片水蘆葦塘,天,陰陰的。秋棠心裹遲疑,想了想,牙齒一咬蹲下身把鞋脫了,放進竹籃,褲管也卷到了腿肚子上。抬頭一看,滿天裹,忽然叫亮了起來。數也數不完,受了驚似的四下裡飛竄了開去,好一片紛紛雪雪的白鷺鷥,秋棠一時看呆了。撐起了傘,那綿綿細雨早已漫天灑下來。

  ——都是小七子,小短命!死皮賴臉,磨了人這老半天,回家,又要挨娘的罵了。

  臉一紅,秋棠忽然想起了甚麼,那張嘴巴,可就罵不下去了。這路上,又沒個人,沒個鬼影子,還怕出醜嗎?不知怎麼,自己那張臉卻臊得連耳根都燙了起來。心裹頭可別起了魔念呀。秋棠走著,想著,手裹那把花只傘不住的兜了過來,兜過去。小姑娘的心事,就像她家莊口河堤上的柳枝一般,迎著這斜風細兩,一縷縷,悄悄地給撩了起來。

  這天中午,一片天藍得像一匹喜藍色的緞子。村口好大的一片水塘,日頭下,眨亮眨亮。姐兒倆,一邊一個,提著一竹簍的髒衣服血褥子,來到了塘邊。那五阿姐,吐了吐舌頭向秋棠做了個七月十五的鬼臉,看看左近沒人,把衣衫,脫了,只穿著一件貼身的小衣,鑽進了塘邊蘆葦叢裡。秋棠扠著手,望瞭望頂頭那一片水藍水藍的天,看了看塘水,哈的一聲一把身上衣衫,一件件,摔到了塘邊。四月的塘水,一下子暖進了秋棠的心窩。只聽得忽獵獵的一聲響,水光閃動,塘上,飛起了兩隻雪白的鷺鷥。「哈!哈!哈!」岸上,有人縱聲長笑。秋棠打了個寒噤,一轉身蹲進了水裹。半晌探出了頭來,五阿姐早已撈起臭烘烘一團爛泥,叭的,向塘邊潑了出去。

  「作死的小七,偷看人洗澡呀。」

  岸上一株公孫樹,兩丈來高,亭亭蓋蓋的伸到了塘面上來。朱小七蹺起.一隻泥腿,挨著樹身,坐在一條橫幹上,把一頂斗笠遮住了半邊臉孔。呼嚕呼嚕的鼾聲,打著小悶雷。

  「裝睡?」

  「小阿棠,我的小媳婦子,你別沖著我繃臉兒呀。」

  朱小七咯咯大笑,臉一側,閃開了秋棠潑過來的一把泥水。揭下了斗笠,地上一摔,朱小七睜開了兩隻眼睛來。

  「誰是你的媳婦呀?」秋棠伸了根指頭,刮著臉。「你美!」

  朱小七歎了口氣,一個觔鬥,蹦下樹,撣了撣身上那一把爛泥沙,抓起斗笠蓋上了頭。嘴裡唱著,拉長腳步去了。

  朱小七喲

  十四五喲

  沒老婆喲

  抱個枕頭

  當媳婦喲——

  秋棠望著小七,走遠了,鑽出了水來,把濕漉漉的兩根小花辮子,抄在手裹,絞了絞。

  「五阿姐,你看這小七,倏來倏去,不像個江湖俠客?」

  「他?小混混,小潑皮!」

  「五阿姐。」

  「嗯?」

  「我們回去吧。」

  「怎麼啦?」

  「靜靜的,我害怕。」

  「中午,沒人。」

  「你看。」

  「看甚麼!」

  「那邊竹林啊。」

  「甚麼啊?」

  「有個人,蹲在那裡。」

  「胡說。」

  姐兒兩個就在塘邊找了塊大青石,把那一簍子髒衣服,搓一搓,洗了。一邊一個,提著走回家去。

  小姨媽家,人口,可真雜。五阿姐的媽,小七子的媽,這兩張嘴皮子一清早起來就聒喇個沒完。難怪她們家的男人,早上一杯茶沒喝完,人就閃了。拿今天說,秋棠來蘆塘村看小姨媽坐月子,才走進後院,便聽見東屋裡,五阿姐的爹冷笑了一聲,說:「老二嗎 ?放在船行的那筆錢,叫人倒了,也討不回來,還有臉伸舌頭舐自己那張臉,稱英雄!」秋棠知道說的是小七的爹,站在窗底下,聽了聽。「人家倒還有臉舐呀。」婦人嗤的一聲笑出來。「你自己呢,那張老臉早就摘了下來,擦了屁股啦,我看你們朱家三兄弟,連那個老三,全是雞毛小膽!」秋棠一聽,五阿姐的媽連小姨爹也罵上了,對著窗裡狠狠呸了一口,提起那一鍋糖醋蹄子,找她小姨媽去了。這當口洗了衣服回來,晾好了,走過後院,就看見天井裡堆出了一根一根削開的葦眉子。五阿姐的媽,小七子的媽,肩挨著肩,坐在一條矮板凳上,一根指頭絞上了葦眉子又嫩又白,在她們懷裡蹦個不停,身邊地上,早就編出了好大的一片蘆席子。妯娌兩個,就像坐在皎白的一塊雪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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