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李永平·吉陵春秋 | 上頁 下頁
四十


  天大亮,我父親忽然發了狂,聳著一頭怒發,蹦的,躥進了廚房,操起一把菜刀,甩開門簾,闖回了我媽媽房裡。我兩個膝頭一軟,癱在門上。小妹子,不知甚麼時候睡醒了過來,走出屋子,站在曬場上,笑嘻嘻望著太陽伸起懶腰,唱起了,十樣花的兒歌:

  說了個一

  道了個一

  豆莢開花

  密又密!

  說了個二

  道了個二

  韮菜開花

  一根兒!

  說了個三

  道了個三

  蘭草開花

  在路旁!

  說了個四

  道了個四

  黃瓜開花

  一身刺!

  說了個五

  道了個五

  石榴開花

  紅屁股——

  我撐起了身,趦趦起起的穿過了堂屋,挑開門簾,看見我媽媽床上,一灘血,盤著一條死蛇。我媽媽醉得人事不知,張著嘴巴,哈著氣.我父親把菜刀撂到了地上,整個人,愣愣,睜睜,癱坐在床頭。太陽透過窗縫篩了進來,一下子照亮了枕席上的血。

  「爹,咱們倆把蛇掇了出去吧。」

  我們父子兩個,一個前,一個後,把七八尺長的一條大花蛇,掇出了媽媽的房間,摜到了屋前那一片白花花的曬場上。我父親拿過一把鋼又,狠狠,一銼,釘住了蛇頭。他那一張臉,汗漓漓的,迎著八點鐘的大太陽,泛起了青來。腮幫上,兩條長長的爪子痕,紅蚯蚯地。

  「爹,你臉色不好!」

  「沒事。」

  「回屋去,再睡吧。」

  「你娘床上——」

  「我會收拾,爹。」

  「莫驚了你娘。」

  父親在爺爺房裡摟住被子,佝著身,沉沉的睡熟了起來。

  太陽快落西天了,我媽媽,她才挑起門簾走出了房來勺搖搖,晃晃的,跨出門檻,瞅著火一般的太陽下,那一條龜殼花。

  「爹今天早上,打殺蛇。」

  我說。

  我媽媽走回了屋裡,一聲不吭,就在觀音菩薩她老人家神前,燒了三支香。磕了兩個頭,撐起身,她忽然一跤就趴到了地上,淒涼的哭出了聲來。哭了半天,她才爬起了身,走進廚房裡,自己熬了好大的一碗姜湯,等我父親睡醒了過來,給他喝下。

  傍晚時,我阿姐抱著滿了周歲的小女兒,喜孜孜的,回到了娘家。她的婆婆,我那親家媽媽,看見曬場上發了臭的死蛇,搖了搖頭,說:

  「這屋裡到底還是進了蛇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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