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李永平·吉陵春秋 | 上頁 下頁
三十


  吳家的把身子挨靠了過來。「油鋪那個大哥,細眉細眼老老實實的,也串起了窯子姑娘嗎?」

  「瞧著過幹癮吧了!」十一他娘冷笑一聲。「這天閹的——」

  吳家的呆了一呆,半天,才說:「你看對門,今晚又沒上燈。」

  「前些日子,有時我半夜睡醒,走出門來透口氣。」十一他娘說。「聽見對門屋裡,一聲聲娃兒在哭。」

  「娃兒?」

  「才生下的!」

  「有這回事?」

  「真的啊。」

  「怎麼——」

  「她後門那一家,董大媽,也聽見過。」

  「大嫂——」

  「我說謊,天打雷劈,一家死!」

  「難怪啊。」

  「嗯?」

  「街上那幫潑皮,要去捉姦。」

  「算算日子,那時,她肚子裡已經懷了兩個月了。」

  「那小叔子的?」

  「誰知道。」

  「快一年了,沒看見她出門來了。」

  做女人的,天生苦,小心過日子吧了,不要有甚麼把柄,捏在男人家手裡,才好。」

  「街上那幫潑皮也做得絕了。」吳家的,搖了搖頭。「連她的婆家也紅了臉,慌慌的叫了兩個人,把她兒子小兆,領回魚窩頭去了。」

  「無風,不起浪!」

  「只落得零丁一身啊。」

  「這天時!悶得叫人心煩。」

  「烏天黑地的。」

  「要下兩了。」

  兩個婦人坐在門口一條長板凳上,靜靜地,望著頂頭那一片天。

  「我說,大嫂! 」好半天那吳家的湊過了嘴皮來,悄聲說:「當初生下十一的時候,你家男人,心裡喜歡嗎? 」

  「他不喜歡?喜歡得很喲!叉住我脖子,逼我吃了半年香灰,好給他生一個香火種! 」

  吳家的,笑了笑。

  「油鋪那大哥,細聲,細氣的,也會來硬的嗎? 」

  十一他娘聽了這話,一張臉皮,火辣辣地,登時燥熱了上來。「吳大姐,你當我甚麼?當初在娘家做閨女,害羞得很喲!看見男人,一張臉皮,就脹得像豬肝,慌慌的,鑽進二門裹去。後來鬼婆老謝做媒,把我配給了這個開油鋪的胡四。胡老娘想抱孫子,天天走上門,叨叨,念念。他給逼得急了,一個人就跑去觀音廟討了一包香灰回來,一天,逼我吃一口,把我拉到神籠前,每天給菩薩磕三個頭。我一個才過門的大姑娘,知道甚麼事,連哄,帶嚇,糊裡糊塗的給他弄了半年。還不是白弄一場,這天閹的,想兒子,想迷了心竅喲。有天晚上他在外面吃了酒,醉醺醺的,不知那里弄了個光棍回來,說是,多年失散的結拜哥哥,來家見一見新過門的弟媳。」「怪道十一那小子,天生的渾!」吳家的,把手裡搖著的一柄大蒲扇,往膝頭上千一拍: 「人家管這叫報應呢。」

  十一他娘一口氣,話還沒說完,忽然聽見「報應」這兩個字,心中一涼,呆了,半天一句話也沒有了。

  「不早了」我要回家去給老吳燒壺熱茶,等他父子三個,看完戲回家。」吳家的站起身來,長長地,舒了個腰:「大嫂,你也回屋去歇歇吧。」

  十一他娘,點了點頭瞅著這吳家的蹬著木屐,跫跫跫地,走過巷道去了,只覺得自己這顆心突突亂跳。四下裡靜悄悄的,一巷的人,都看戲子去了。十一他娘獨個兒坐在油鋪門口,望著對面秦家,黯沉沉的堂屋,那滿腔心事便像走飛燈上的圖畫,一幅一幅,在她心裡只管兜了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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