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李永平·吉陵春秋 | 上頁 下頁
二十九


  「油鋪那大嫂!一個人坐在門口,也不點燈,黑天夜,生誰家的氣啊?」

  秦家隔壁吳家的,吃過了飯,打發她男人帶著大小兩個兒子,興沖沖的出了門去。看見十一他娘坐在門口,呆呆地,想著心事,便笑嘻嘻走過了巷道來,打了個招呼。這兩個婦人,巷裡的活冤家,一天,兩回,才好得像一雙結了拜的姐妹,一個不趁心,翻過了臉,隔著條巷子指桑駡槐的,嘩啦啦,逞鬥起嘴皮子來。今晚,不知怎的這吳家的只覺事事順意,滿懷燙貼,一張臉,先就笑開了。

  「大嫂,你看這個天,黑得叫人一顆心荒荒涼涼的!」

  十一他娘一口怨氣頂在心裡,把頭一扭,沒答腔。

  「你生家裡男人的氣啊?」吳家的搖起蒲扇,遮著口,兩隻眼睛瞅住了十一他娘,笑了一笑。「你看,這個吉陵鎮,說大呢,還沒巴掌大,天一黑了就像個沒人煙的荒墟,男人們心裡閑得慌,看看白戲,沒甚麼大不了。」

  「今晚又演昭君出塞?」

  「男人啊,喜歡看昭君出塞。」

  「演王昭君的又是那個,甚麼楊小朵?」

  「就是他!」吳家的說著,往十一他娘身邊悄悄挨了一挨,在門口長板凳上坐下來。「好漂亮的一個男人!兩片腮子,搽起紅紅的胭脂,水汪汪的一對眼波子,淌啊淌的——」

  「怪道鎮的男人都跑去,看他!」

  「上回,半年多前,這楊小朵來演戲,我閑著沒事就跟在老吳後頭去望瞭望,遠遠的看見他抱著一隻琵琶,千嬌百媚的,戲臺上亮了相!四鄉趕來看戲的男人,聽他唱一回訴一回,心,都酸了起來。」吳家的搖著蒲扇,呆了呆,忽然,嗤的一聲笑了出來。「北菜市街開豆腐店的那個老王,他不知那裡喝了酒,醉醺醺的蹲在戲臺下,看得火起了,一口,一聲:刨了你!刨了你!當場跳上戲臺揪出了那白臉毛延壽,把他一嘴假胡假須,根根拔了,鬧得滿台戲子慌做了一團。」

  「有這回事?」

  「真的啊。」

  「這天時!」

  「悶。」

  「黑黑的。」

  「要打雷了呢。」

  「可不是。」

  「我看油鋪那個大哥,一早起來,坐在長櫃裹低著頭撥他的算盤,見了人,就笑嘻嘻,哈腰打躬的,沒有兩句閒話,還像一個老實人!」吳家的一面說,一面把手裡搖著的蒲扇,一下,一下,往十一他娘心口輕輕的扇著。「倒是十一那小子,人也不小了——二十了吧?」

  「十八。」

  「做人還有點渾,昨天,他瞞著我家老吳,把一條三尺來長的龜殼花,放進老吳貨擔裡去。」

  「龜殼花?」

  「毒蛇喲。」

  「這個孽障!」十一他娘歎了口氣。「想當年,還是我吃了半年香灰,求觀音菩薩,求來齓的呢。」

  「他老子也不管管他嗎?」

  「那條老鯽溜才不管這閒事,一到晚上,天才黑,他心裹就盤算著,覷個空,溜出門去。」

  「踏月啊?」

  「到萬福巷,看姐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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