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李永平·吉陵春秋 | 上頁 下頁
十一


  小樂走出門來,一抬頭,望見西天上的大日頭,紅潑潑地早已燒成了一個火團子,待沉不沉,半天裡,吊在鎮口河堤上。一陣燥風,卷出了,小樂機伶伶打了個寒噤,身上那條濕臭汗衫粘粘涎涎,吃風一吹透出了一股涼氣來,索落落,竄上他背脊骨。隔壁,小順的女人攤開了心窩坐在門口哺喂她兒子吃奶,看見他背著日頭呆呆走過了她家門前,眨一眼,笑兩笑。小樂心頭惡泛泛一陣湧了上來,顧不得七八雙眼睛瞅著他,把手捫住心口,水溝旁,一蹲,嘔出了兩口胃酸。一條巷子靜悄悄,婦人家一身單薄白竹布小緊衣都坐到了門檻上,年少的,奶著孩子,年老的,揀著米穀,手裡一把大蒲扇只管搖過來又搖過去。時不時抬起了頭來,懨懨地望著天頂上那一堆聚起的雲頭。街上的狗都沒了聲息,三兩隻,趴在日影 裡,伸長了紅舌頭抽抽搐搐喘著氣。

  小樂走過了,婦人和狗一動也不動,眼睛愣愣,瞅著他。

  那天六月十九觀音娘娘過生日,天時,也是這般苦熱。中午酒吃得凶了,捂住心窩死撐了一回,小樂索性把手撒了,一肚子酒餿,葷腥,嘔得一街都是。大街兩旁的店家,這赤天中午有的早已在門前擺下丁香案,婦人家,捧出了香爐,頂著日頭,誠誠敬敬的拈過了三枝香,盼望今年菩薩繞境出巡心 裡喜歡啊,保佑吉陵鎮上家家平安,戶戶有餘。長長的一條南菜市大街從鎮口到鎮尾,水簷下,一口一口黑鐵鍋紅通通地燒起了錢紙。小樂看呆了,半天,從祝家茶店 裡挪掇出了一條長板凳來,扇著心口,坐在水簷下,望著那滿街進城看熱鬧的坳子佬,睃睃探探的在萬福巷口鑽進鑽出。「害了色癆的坳子佬!今天甚麼日子,進城來往萬福巷裡,鑽!」孫四房拎起一瓶五加皮蹭蹬了過來,嘴裡詛咒著天熱,身上汗衫,剝去了,腳下一個踉艙,整個人撞到了祝家婦人心窩上。「吃了酒,不回家去挺,吐得我門口臭烘烘!」婦人抱著香爐,才罵出了聲,一回頭望到萬福巷口,笑嘻嘻說:「今天好大日子,劉老實放他老婆出門了。」孫四房呆了呆,手一抖,打了個哆嗦。「那一身細皮白肉,嫁了個棺材佬,白刨了。」祝家婦人捧起了香爐往案上輕輕一放,曖味地,瞅住了他:「四哥,你莫惹這個刨棺材的,人家說,一聲不吭,一吭聲打破了甑!」小樂心頭又一陣翻騰上來,兩三步搶到了水溝旁,嘔淨了,酒便登時醒了大半,一抬頭,看見長笙挽了個菜籃子,一身白底碎綠花,水亮水亮地,覷著眼,走在南菜市街白花花大日頭底下。滿街坳子佬側過了頭,眼上眼下,愣愣睜睜的睇睨著她。萬福巷口閃出了四個十二三歲的小小光棍,嘻著臉,躡手躡腳的,跟定了長笙直來到縣倉前那株棟子樹下。哥兒們忽然一聲呼哨,前後左右,把長笙簇擁了,學起觀音菩薩的抬轎佬一路蹎著跳著,哼著嘿著。四個麼頭正抬得興起,回頭卻看見小樂凶神一般追打了上來,登時,一哄都散了。小樂站在街心呆了半晌,從腰帶 裡摸出一張縐成一團的鈔票,抖了抖,把腰一佝躥到了長笙身邊,笑嘻嘻,說:「劉家嫂子,你掉了錢啦。」長笙一張臉颼的漲江了,低著頭只顧往前走。小樂愣愣地跟了一段路,看見兩旁店家門口婦人們日頭下燒起了香,臉一紅,把鈔票塞回了腰帶裹,慢慢挨近長笙。「今天大日子,虔誠啊!老實哥他,還蹲在棺材店裹刨棺材呀? 」長笙回過了頭。小樂心裡打了個突,酒,又醒了兩分,慢吞吞往後退了一步瞅住了長笙,柔柔的笑了一笑。「劉家小嫂子,青天白日大街上,你莫怕,你莫怕。」店簷下悄沒聲息的撂出了一串紅鞭炮,不偏不斜飛落到了長笙腳跟前,劈劈啪啪,一陣響開來。小樂猛抬頭,看見一個小光棍,簷柱後,探頭舒腦的望著長笙只是笑,手裹一支香火燒得亮紅。「陰魂不散的小麼頭,我把你們幾根鉋子毛兒都拔了吧!」小樂嘴 裡咒駡著,提起拳頭五六步追到了店簷下。又一串鞭炮颼了出來,長笙挽著菜籃子獨個兒靜靜站在當街上,一時沒了主意了。小樂追著,咒著,三分酒意登時湧了上來,一使性,剝去了汗衫,敞起瘦伶伶的一副胸膛,愣瞪著,把四個小光棍追得滿街亂跑起來。家家店 裡的小潑皮聽見街上鬧成一片,一個個帶了鞭炮香枝,興沖沖地跑出了店門。十來個半大小子,躥上了大街,一面把燒得火光四進的鞭炮到處亂扔,一面逗起小樂,滿街鼓噪:

  「迎觀音娘娘!迎觀音娘娘!」

  「小樂!」小順滿身大汗馱著一袋米糧迎面走過來,當胸揪住了他,狠狠地撼了一撼。「魂兒給無常攝去了?」

  小樂抬起頭,瞅著他。

  「一個人走在大街上,看你這張臉鐵青得像死人一樣!」小順鬆開了手,望望天。「變天了,再不下雨,死了,算了。」

  小樂忽然癡癡地笑起來。

  「劉老實回來了? 」

  「那人還坐在縣倉前樹下,打盹呢。」小順往家門前走了兩步,又回過頭,曖昧的端詳著他,半晌說:「那晚,你跟孫四房吃醉了酒,回家去挺個覺,不成嗎?何苦一定要跑進萬福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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