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李永平·吉陵春秋 | 上頁 下頁


  「我造孽,早晚我給雷劈!我怕菜刀?」小樂摔掉香煙頭,站起身來,拿過一條扁擔走進了天井。他娘在堂屋 裡,接口說:「天上有雷,地下有閻羅,你莫替他操心。」

  小順的女人才不吭聲了,一隻巴掌就把兒子的小臉蒙在她心窩裡,自己站到了一旁,看著小樂探手在麻袋上摸了摸,掄起扁擔頭來,往下,結結實實打了一棍。那小母狗兒悶哼了一聲,兩條後腿頂著麻袋子只蹬了兩蹬。小樂不聲不響,照頭,又一扁擔。小順的女人這才拿開捂住兒子臉兒的手,歎了口氣:「這兩扁擔,打得又狠又准,上回,小順沒頭沒腦打了十來棍,那條狗兒還一個勁的悶在麻袋 裡又蹬又踢。」

  天井裡,那口麻袋早已癱成了一團悄沒聲息了,小樂上前去撩撥了兩腳,一灘血滲了出來。他蹲下了身,三兩下解開了袋口上的麻繩,血潸潸地掇出了那一條小黑母狗,腦殼子開了花。他娘站在廚房門口又探過頭來,喊了聲:「你好不省事!抱著你兒子看這孽業!」小順的女人緊摟起孩子,正看著小樂從腰帶上抽出了一把尖刀,頭也沒轉,喊回道:「早打死了啦,我兒子,沒看見。」小樂呆了呆,一手摣起刀柄,一手揪住了狗脖子,冷颼颼地,刀尖在喉嚨上撥了兩撥,一刀,搠穿了血管。退後了兩步,瞅著一溜血汩出了刀窟窿,好半晌才回身走到灶頭下,一連舀了七八瓢滾燙的熱水,一瓢,一瓢,往死狗身上澆潑了起來。那小母狗兒,挺起了四條腿瞪著天躺在紅亮紅亮大日頭底下,兩隻眸子,愣愣睜睜地翻了個白。小樂把刀一抹,彈了彈,隨手在石頭上磨了兩磨,一刀,剖下了心窩,順著肚腩直溜溜劃出了一道口子。他撂下了刀子,四根指頭嵌進了刀縫,上下一刨,兩邊一掰,翻開了肚腩,心肝腸子刉刉剝剝掏了出來。

  小順的女人捫住她兒子的臉走上前,把身子蹲著,一根指頭,在死狗心窩上,撩了撩,回頭瞅著小樂吃吃地笑了起來:「好傢伙,奶子也長出來了,再等半年,串上一條公狗,這小母狗可以做姆媽了。」

  小樂沉著臉,舀來了半盆熱水,一面淘洗著血糊糊的肚膛,一面就說:「晚上把狗肉燉了,你拿一碗去吃吧。」小順的女人笑嘻嘻的站起身來,把嘴巴湊到兒子腮幫上,狠狠地啄嘖了兩個嘴。「我不吃。」說著,捏起乳頭往孩子嘴裡一塞走出了廚房,忽然,又回過了頭:「上回,小順那死人逼著我吃了大半碗,好幾天,心裡惡剌刺的,出一趟門,老疑心街上的狗瞪著我瞧!」她勾過了一隻眼,吃吃的笑起來:

  「這狗肉可真作怪,吃下去,叫人滿身火燒火燎的,燥得怪難受。」

  小樂把死狗整治了,往大灶上半鍋滾水裹一撒,整個人給淘空了一般,只覺得腳下有些不穩心神一陣恍惚,扶著鍋臺,抖索索地在一張矮板凳上坐了下來。叼起一根煙,望著天井日頭下那一灘血,打了個寒噤,心頭總撂不開劉老實手裡血淋淋的一把菜刀。

  那天響晚劉老實發了狂,操起菜刀,躥出萬福巷口,滿街尋找仇人。他躲在縣倉正對面祝家茶店後院那個茅坑裡,趴著牆頭,一眼就瞅見了那個凶神悄沒聲息的閃進了隔壁孫家綢布莊的廚房,揪住孫四房的老婆,不由分說,連著兩刀,把她乳頭剮了。祝家婦人關起了店門,茅坑裹,扭出了小樂,連推帶扯的趕進了店堂,叫他自己往門板縫 裡瞧上一瞧。街上一片鬧烘烘,孫四房門口,挨挨擠擠圍上了一堆吃過了晚飯的閒人,張著嘴巴,癡癡地瞅著劉老實拎起血刀,從屋裡躥了出來,一聲不吭走上南菜市大街。看熱鬧的人一哄,跟上了,一個,推擠著一個,那光景就怕走失了凶神似的,好半天,外面人聲才慢慢靜了下來,只見劉老實的母親孤伶伶一個老婦人家趴跪在當街上,望著大夥兒的背影,放聲大哭。小樂逃出了茶店,回了家,趴在被頭裡幹嘔了一夜。他娘熬了兩碗姜湯,叫他一口嘔到老臉上。

  「你天井也不收拾,收拾,隔壁人家看見了血水流出來,還以為是我們家開黑店,殺人喲。」

  他娘打發小順的女人出了門,走進廚房來,看見兒子流一身虛汗望著天井愣愣的出了神。老人家上前,摸了摸他心口。「涼涼的,大熱天流冷汗!叫你自己熬一碗姜湯灌了吧,有要沒緊的,這天時,中了暑氣,晚上你可不要叫給我聽。」櫥櫃 裡摸出了一塊生薑,望著兒子,又說:「這幾天,你呢就死心躲在家裡,省得出去叫那凶神撞上了,一菜刀,把你也剁了。」

  「娘,莫再叨念我。」

  小樂一咬牙,肩膊上扯下了那條濕搭搭的汗衫,頭上一套,回過臉瞅住他娘:「冤有頭,債有主,我這就出去瞧他一瞧,不信,他就把我剁成六截!」背著他娘把殺狗刀悄悄揣在身上,灶膛裡,兩枝柴火撥熄了,拿過鍋蓋罩在大鍋上。

  「娘,等我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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