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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四


  「講啊!講啊!」又問小炮,「到底是什麼事?」

  「她爸爸……!」小炮也說不出聲來了。

  「她爸爸怎麼啦?」趙大明也插進來吃驚地問。

  「哇……!陳伯伯啊!……」李小芽斷斷續續邊哭邊說,「怎麼辦哪!陳伯伯啊!……我的爸爸!……我的爸爸……!」

  這裡還沒有說清楚,辦公室跑出來大驚失色的徐秘書,邊跑邊喊道:「政委,李副司令員自殺了!」

  「又是自殺!」陳政委全身戰慄起來,「怎麼搞的!怎麼搞的!為什麼沒有看住?」

  「他們麻痹大意了。」徐秘書哆嗦著說,「監護人員在電話裡報告:由於最近一段時間他的情緒一直很好,有說有笑,還下象棋,有時還哼歌,大家都以為他不會出事。剛才,鄔主任派人去清理他的保險櫃,櫃裡本來藏著他的自衛手槍,人家不知道,沒有防備,他突然伸手把手槍摸過來,指著太陽穴一摳……」

  陳政委眼睛濕潤了,抖顫得難以控制,抬起惟一的手臂,搖搖晃晃指著辦公室那頭說:「快!快!趕快叫保衛部……和黨委辦……去人,我,馬……馬上就來。」

  徐秘書領命打電話去了。

  「陳伯伯啊!陳伯伯啊!您救救我爸爸呀!救救我爸爸呀!陳伯伯啊……!」李小芽抱著陳政委的腿一個勁地搖晃著。

  「孩子!孩子!」陳政委彎下腰撫摩著小芽的頭,垂淚勸慰道,「孩子!你起來!你起來!已經派人去了,陳伯伯給你做主,起來!孩子,起來!小炮,你拉她一把。」

  陳小炮泣不成聲來扶李小芽。

  趙大明將頭扭到一側去,用手絹按住眼睛。

  正在大發脾氣摔東西的陳小盔來到門口,瞪圓眼睛張大口,傻了。

  「陳伯伯啊!陳伯伯啊!」李小芽被陳小炮抱著往床邊拖去,她哆嗦著從兜裡掏出一封信來舉著,「陳伯伯啊!陳伯伯啊!我爸爸……!我爸爸……」

  「這是什麼?」陳政委接過信來。

  「我爸爸……我爸爸……要我給您送信來,我剛走,……就響槍啦!我的爸爸呀……!」

  陳政委一看信封,果然是李康的筆跡,上面寫著:「陳鏡泉同志親覽」。知道必有重要內容,便吩咐小炮說:「你們照護她。」說完忙往辦公室走去。

  一個貝多芬的石膏雕像摔得殘破不全躺在陳小盔門口,陳政委顫抖的腳從旁邊繞過去。

  陳小盔走進門來,站在李小芽面前,兩手握拳伸向兩側,筆直地挺著,激烈地發抖,大吼起來:「你……不要哭……嘛……!」

  他自己也淚流滿面,肌肉痙攣。

  趙大明幫不上什麼忙,恍恍惚惚呆站了一陣,只得對陳小炮說:「小炮,你照顧著她,我要去買車票。」

  「你明天不走不行嗎?」小炮說。

  「不行,要走,再呆下去會瘋的。」

  「可我……」小炮焦急地說,「我也是明天走的,票都買好了,這可怎麼辦呢?」

  「你把她帶到湘湘那裡去吧!」趙大明獻策說,「她一個人也怪孤單的,你們到一起去商量商量怎麼辦,多一個人,多點上意呀!你可以跟你爸爸說一聲,叫車子送一下。」

  陳小炮默領了他的辦法。

  臨走前,趙大明拽住李小芽的手說:「小芽!學堅強一點,向小炮姐姐學習,像一棵小樹一樣,頂著風雪站起來!你自己的生活還沒有開始呢!不要過分傷心,與湘湘、小炮好好商量一下,在大家幫助下,選准自己的道路。誰的父母都是要死的,這是規律,不要怕!等我到工廠安排好了以後,歡迎你跟著湘湘姐姐到我們廠裡去玩。小芽,再見!」他用勁抓住李小芽冰涼的手,放肆抖了兩下,鬆開,一轉身,噔噔噔下樓去了。

  陳小炮接著趙大明的話說:「小芽,他說得對,爸爸媽媽總有一天要離開我們的。只有我們還在往上長,越長越高,越長越壯實,將來的世界是我們的,一切都要由我們說了算,我們當家的日子還沒有來,別把自己搞垮了。小芽,別哭!老頭子老太婆開始死了,我們顯身手的時候就快要到了!做好準備,別到時候沒有用。聽見嗎?我們到湘湘那兒去,好好兒商量商量,我們自己做主,自己決定,自己走出自己的路來。抬起頭!看前面!別老往後面看,以為沒有父母就活不成,沒那事兒!我們偏要活得好好兒的。」

  陳政委走回辦公室拆信,信封口封得緊緊的,他向正在忙著打電話的徐秘書要了一把小刀子,將信封銜在嘴裡,用小刀子去挑。這是一封死者的信哪!是最後的紀念品啊!他的手顫抖得厲害,費了好一陣工夫才把信封裁開。

  信紙只有一張,上面端端正正地寫道:

  陳鏡泉同志:

  我為了黨的事業去學飛行,為了忠於黨而坐牢,又遵照黨的指示,我從監獄出來了,一直到文化大革命以前,我全部精力都用在黨的航空事業上。現在,又為了打倒劉少奇的需要,我領會到必須貢獻生命了。我一生無憾,只可惜沒有死在天上。

  請向黨轉達我的臨別衷言。

  李康 一九六八年建軍節

  落款的日期離現在已有三個多月了,原來他是早就決心自殺,只等機會到來。

  陳政委垂下拿信的手,昂頭望著窗外夜空,心中掀起狂濤激浪。原來如此啊!「為了打倒劉少奇的需要,我領會到必須貢獻生命了」!同樣是蹲過敵人的監牢,叛變了的可以飛黃騰達,沒有叛變的倒要逼死為止!是非的客觀標準是什麼呢?是黨章嗎?是黨的紀律嗎?是馬克思主義的基本原理嗎?我們黨的生活正在發生著什麼?誰能理解?誰能直言?

  「江醉章到哪裡去了?他到哪裡去了?一天死了兩個人,他連影子都不見,你給我把他喊來!」陳政委怒吼著。

  「江主任帶著劉絮雲到濱海溫泉去了。」徐秘書平靜地回答。

  「什麼?」

  「到濱海溫泉去了。」

  「胡作非為!無法無天!你趕快叫鄔中到溫泉去,要江醉章馬上滾回來!」

  徐秘書正要打電話,電話鈴先響了,他拿起話筒一問,肅然立正,報告陳政委說:「周總理要跟您直接通話。」

  房裡房外立刻安靜下來,柔和的海風拂動窗簾輕輕飄擺……

  【第四十二章 溫泉夜】

  一部灰藍色式樣過時的華沙牌轎車在公路上奔跑,從南隅開住濱海溫泉。轎車的車燈照得樹影歪歪倒倒,在海灘上和田野裡橫掃過去。公路上車輛稀少,行人絕跡,時間已是午夜,海水安詳地躺在遠離海堤的地方。

  車上坐著無精打采的鄔中,將頭歪在右肩上,隨車子的顛簸而晃動。同車的只有司機,無人與他說話,他自己也根本沒有話興,眼皮耷拉著,臉上的肌肉鬆弛地往下垂著,像打了敗仗的樣子。

  他剛從李康家裡出來,那躺在血泊裡的屍體始終在眼前晃來晃去,他心中發生著一些莫名其妙的聯想:死,一個恐怖的字眼一種幸福的人間事物,死是解除痛苦的最好辦法。自我槍殺在肉體上是沒有痛苦的,神經直接遭到破壞,一切感覺都沒有了。……青蛙砍掉頭部,剝了皮,掏盡內臟還可以跳,是因為脊椎神經在起指揮作用,用一根小籤子往脊椎孔裡一捅就再也不跳了。人的頭部穿過一粒子彈跟青蛙的脊椎孔捅進去一根籤子大致是一樣的。死,只能恫嚇別人,對死者本人沒有什麼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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