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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二


  「胡說八道!」政委大吼了一聲,「你這個糊塗蟲啊!你會完蛋!只曉得畫,畫,畫,一點也不問政治,狂妄自大,批評教育不接受,你總有一天會成反革命的。」

  方魯匆匆從辦公室裡出來,擦過政委身邊時行了一個禮說:「政委,我走了,再不會來給你看病了。我的復員報告放在你辦公桌上。」說完就走,很快地下樓。

  陳政委望著他背影離開,臉色很難看,想說點什麼又來不及,最後只表示極端不滿地瞪了一眼,仍扭過頭來教訓兒子。「大家對你的批評幫助是對的,你不要以為自己了不起。你要是成了反革命,不管你是誰……」

  「我不在這裡幹不行嗎?」

  「又不是旅館,想來就來,想去就去!」

  「我要讀書,學校要上課了。」

  「屁也不懂,你真是屁也不懂,你這個小子啊!不得了!以為地方上好些,你畫這些鬼傢伙,一樣受批判。這山望那山高,還沒有穿幾天軍裝就胡鬧!你呀!你呀……!」

  陳小炮走來拽住爸爸的手說:「爸爸,趙大明在我那兒等了很久了,他有重要大事向您報告,您來吧!」

  「你這個小子啊!」陳政委一面被女兒拖著走,一面扭頭還在罵,「你給我下連當兵去,當他一年兩年再回來,不改造一下你還得了啊!」

  還沒有走進陳小炮的房間,正遇上徐秘書急匆匆從樓下跑上來。

  「怎麼樣?」政委問。

  「死了。」

  「唉!」氣得不行的陳政委又挨了一擊。

  「情況瞭解了嗎?」

  「瞭解了一些。」

  「去給我講講。」

  他沒有進小炮的房間,轉身領著徐秘書走回辦公室去了。徐秘書倒了一杯冷開水,幾口喝完,抹抹嘴說:「腿斷了,肋骨斷了三根,有一根紮進肺裡去了,大量內出血,想盡一切辦法搶救,連地方醫院的權威外科醫生都請來了,沒有辦法。」

  「臨死前講什麼話沒有?」

  「只在剛進醫院的時候張了幾下口,沒有說出聲來。這是門診部的醫生說的。」

  「有什麼遺書嗎?」

  「沒有,一個字都沒有留。」

  「你講吧!還有些什麼情況?」陳政委坐下來,準備細聽。

  「我找了一些人像閒扯似的粗粗瞭解了一下。看起來文工團氣氛很緊張,一般人都不敢隨便說話,問起來也是吞吞吐吐,含含糊糊。對於範子愚的死,沒有一個人直接講一句同情話,而實際上,從他們的話裡聽得出來,同情的不少。有的人過去是與範子愚不和的,人一死,也能夠反映情況了。聯合宣傳隊裡頭有的工人和戰士似乎有話不敢說,都是統一的口徑,不過,從說話的語氣、態度這些方面也看得出一些問題來。」

  「你沒有當著他們談你自己的看法吧?」

  「我當然沒有。」

  「好,講吧!」

  「我從瞭解中發現有幾個問題值得注意。第一,宣傳隊一去,開了一個大會,會上張部長做了個報告,聳人聽聞,好像保衛部掌握了很多現成材料似的,當場就把範子愚抓起來,但是抓進去一個多月,範子愚的罪行全部是由他自己交代,保衛部唱的是空城計。第二,範子愚的罪行,查來查去,主要的是一條反動標語和誣衊江青同志的言論。那條反動標語,我看了照片,是勉強扯上去的;誣衊江青同志的言論也只有一個人揭發,找不到旁證人。這樣的罪名顯然是不可靠的,但聯合宣傳隊完全把範子愚當現行反革命看待。第三,前兩天範子愚曾經從監護他的房子裡逃出來,跑到江主任那裡,後來是鄔中打電話通知張部長,要他們去抓人,這有點奇怪;而且,抓回去以後,給了一頓毒打,據說有些人是受了暗示的,專打致命的地方,很奇怪。我瞭解到的就是這麼多。」

  「你對於這些奇怪的情況有什麼看法沒有。」

  「我……」徐秘書搖頭,「不敢瞎分析。」

  「不要緊嘛!在這裡講怕什麼呢!」

  「好像……」徐凱努力尋找最合適的說法,「這個範子愚是非死不可的。」

  「意思就是,有罪無罪都要叫他死,對嗎?」

  「我不知道對不對。」

  「他們做得出的。連假錄音都做得出,還有什麼做不出?」陳政委咬緊牙說,「江、醉、章!厲害呀!」他做了一個很少見的表示下決心的手部動作,「不能讓他為所欲為,這個宣傳隊立刻撤掉!叫保衛部長到我這裡來彙報。重新組織一個黨委聯絡組,由組織部長負責。」

  「政委,」徐秘書提醒說,「要不要先跟江主任打個招呼?」

  「不理他,他要有意見,讓他自己找我來談。」

  「您真的打算這樣做嗎?」

  「還有假的?」陳政委變得強硬起來,「剛才方魯有些話還是有道理的,越怕他,他越欺你,不光會把領導機關搞得人心渙散,連部隊都會要搞垮。他實在要在上頭告黑狀就讓他告去,反正這樣子是混不下去的。我現在為了遷就他們也搞得眾叛親離了,什麼人都跑來罵你一頓,胡連生罵,方魯也來罵,家裡還有個小祖宗,天天罵我是糯米團長。再不能這樣混下去了。你看吧!我要拿點厲害給他們看。」

  哐的一聲,又有一個石膏模型扔在走廊裡摔碎了。陳政委聞聲站起來,怒目瞪著那個地方,像要開口鎮一句,卻又忍住了,重新坐下。

  「政委,」徐秘書問道,「范子愚的問題做個什麼結論呢?後事如何處理呢?」

  「不是反革命。他還有孩子吧?」

  「有,才四歲。」

  「要為他的孩子著想,父親的政治結論要影響孩子的一生。」

  「那叫個什麼好呢?」

  「就叫……非正常死亡,意思是……誤會死的。」

  「這個誤會可不小啊!把命誤會掉了。這樣的誤會……唉!」徐秘書意味深長地歎了一聲。

  「現在只有這樣辦。怎麼辦呢?還能去追究責任?到底誰來負這個責任?如果害死他的是敵人,那他可以叫烈士,現在呢?一本糊塗賬。這樣的糊塗賬不光我們這裡有,哪個地方沒有?地方上搞武鬥死了那麼多人,怎麼算呢?」

  「他的孩子怎麼辦?」秘書提出。

  「孩子……有什麼政策規定嗎?」

  「如果是因公死亡,未成年的子女應該由國家負責撫養到十八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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