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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五


  趙大明來這裡上任時,鄔主任向他交代了幾條鐵的規定:一,關於伙食,彭其每天的糧食定量為七兩米,分兩餐吃,第一餐上午十點,吃二兩米飯,第二餐晚上九點,半斤米飯。菜不准見葷,分量嚴格限制,特備了一個醬油碟為他盛菜用。第二,關於飲水,規定不許隨要隨給,一天只給一次,時間在早晨七點,只給生水,嚴禁開水和茶。水的分量也有限制,特備一個兒童漱口杯,每天只許給一杯。第三,夜晚的照明問題,自天黑起,柴油機開始發電,到晚上十點停機熄燈。

  然後每過半小時發電一次,每次持續時間十五分鐘,其他燈一律關掉,只亮聚光燈,要直射到彭其床上。第四,彭其的起居生活用品除現有的以外,不許增加任何一樣東西。鄔中將以上各項規定向全體監護人員宣佈,要求每人都背下來,不許寫成條文貼在牆上。此外還有一條,監護人員不管幹部戰士都要互相監督,發現有違犯規定或同情彭其者,應立即回兵團機關直接向他鄔中報告。凡是回去檢舉揭發的,任何人不得以任何藉口阻撓,吉普車應馬上給揭發人使用。最後,鄔中將監禁彭其的兩把大鐵鎖鑰匙全部帶走,如有特殊情況需要開鎖時,必須回機關去取。

  彭其住進他的別墅了,鄔中交代完一切要走了,臨走前他對趙大明說:「這些規定是鐵的規定,但又是靈活的,你有權掌握一定的靈活性。比如開飯的時間,有時可以根據情況變動一下,菜的品質除了不許見葷以外,你還可以靈活掌握,放不放油鹽,是新鮮還是陳腐,是冷是熱,你都有權決定。其他也是,只要對鬥爭有利,你去做就是了。」

  趙大明留下來了,跟他的一個班的戰士隱居在山谷裡了。當天晚上,他決定把宿舍調整一下,騰出一間專房來由他自己單獨使用,理由是,需要有個辦公室。他把自己的床鋪在辦公室裡,將窗玻璃用紙褙上,使外面看不見裡面。

  天黑了,柴油機在山洞口紮紮紮地響,山谷震動起來。電燈亮了,聚光燈亮了,廢棄已久的彈藥庫忽然恢復了生機,荒僻的山谷像正在進行一項秘密的地下建設。夜行通過山間公路的人們隱約聽見柴油機馬達的響聲,又望見異乎尋常的光亮,只在心裡猜測,不敢走過來看一看。原來棲息在山洞附近的小鳥遺棄了它們的舊巢,遷居到較安靜的地方去。聚光燈強大的光源被各種小飛蟲當成了太陽,很快從四面八方聚集到凸鏡前面來,飛翔,旋轉,相撞,不斷葬身於燈箱底下。站在小石屋旁邊負責警戒的哨兵緊閉著嘴,以防小飛蛾被吸進嘴裡去。他不斷搖頭,不斷跺腳,不斷地在身上臉上拍得叭叭地響,每一秒鐘都在忙於驅趕蚊子。

  馬達紮紮地響。趙大明將門關上,扣緊,獨自躲在辦公室,一會兒站起,一會兒坐下,一會走走停停,焦慮不安地團團轉。一會兒抬起手臂看看表,一會兒扣住胸口探探心臟的跳動頻率,一會兒又拿起毛巾在臉上臂上反反復複地擦汗。天氣悶熱得很,他卻不願意開門,既不組織戰士們學習一下,也不召集他們開會,任他們睡覺也好,下象棋也好,愛幹什麼幹什麼去。他在江醉章和鄔中面前只能唯唯諾諾,表示特別的忠誠老實;他在戰士面前也不能講一句真話,暴露絲毫內心的痛苦,便只好關起門來,一個人呆著,放一放心中的悶氣,想一想問題和辦法。他所以要設立一個辦公室,目的正在這裡。

  怎麼辦呢?江醉章所說「運用各種對我們有利的策略」,其意圖已經很清楚了。「不能拿槍把他殺死」,而要用「策略」把他慢慢地折磨死,所有這些安排和規定都是屬於「策略」,而且還交代可以「靈活掌握」,但要「對我們有利」。多麼殘忍!多麼卑鄙!是空前的,很可能也是絕後的,只有江醉章他們能做得出。他們要考驗你,就把這樣的題目交給你來做,真要經得起他們的考驗,這個人也的確是非凡人物了。怎麼辦呢?堅決執行他們的各項規定?親手將這個老頭子殺死?不是人,是禽獸,是魔鬼,才能做得到。那麼怎麼辦呢?逃跑?跑到哪裡去?只要不出中國,江醉章就會把你抓回來。自殺?自殺成功了又有什麼用?你成了可恥的叛徒,卻改變不了彭其的處境,你不來幹,他們自會再找別人來幹。自殺只能圖到一點好處,眼不見為淨,解除自己的精神痛苦。

  這是自私的動機,于江醉章無害,于彭其無利。那麼,到底怎麼辦才好呢?趙大明想不出任何辦法來,一直磨到深夜兩點,還根本沒有洗澡,更不用提睡覺了。十點鐘就已熄燈,戰士們睡得呼呼地叫,哨兵已換了兩次崗,柴油機在熄火以後又重新發動了八次。紮紮紮的響聲就像坦克開過來開過去,在趙大明心上壓碾,他猛地拉開房門走到野外去。門口有一個哨兵,是負責警衛宿舍的,山洞口還有一個哨兵,那是看守彭其的。趙大明是這裡的領導,他應該起來查哨,不會引起哨兵的懷疑。

  他沒有理睬門口的哨兵,下了臺階往山洞方向走。一出門就能看見雪亮的聚光燈光束投射在小石屋的柵欄門上,石屋裡面的情景從這個角度看不見,但已可想而知。這麼大的響聲,這麼強烈的光線,彭其要在裡面睡覺,除非他已經死了,否則是不能閉眼的。白天,趙大明不敢去看他,他害怕,他慚愧,他尷尬,因此避免與他正面相見。

  只有這時可以看看他去,他在強光中,你在黑處,你能看見他,他卻不能看見你。但要小心,輕輕地走路,要避免與哨兵說話。哨兵不知站在哪裡,強光中看不到他的影子。趙大明躡手躡腳向小石屋靠近,沒有弄出任何一點響聲。哨兵出現了,是從山洞口出來的,快步走到強光中,擋在鐵柵欄門口,扭頭看了看左右,將一隻手伸進柵欄門裡面去。「是在幹什麼?」趙大明略微吃驚,悄悄摸到小石屋牆外,從小窗洞裡偷偷往裡看。

  彭其根本沒有睡,坐在硬板床邊上,不停地揮手驅趕著蚊子和小飛蟲。

  「司令員,接住!」哨兵伸進鐵柵欄的手拿著一支點著了的香煙。

  「不要,你快走開!」彭其擺了擺手,情緒緊張地說。

  「我向柴油機手要來的,快接住!」

  「不要,不要。」

  「你是吸煙的,一下子沒有煙吸了怎麼受得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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