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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四


  「明天鄔主任會帶你去熟悉環境,過幾天把準備工作做好了,你就帶著人先搬去住上,以後自然會有人把彭其送來的。還有什麼不明白的嗎?」

  還能有什麼不明白呢?一切都明白得很,這是一個最要命的考驗。也許江醉章至今還記得趙大明曾經跟彭其的女兒關係比較好,雖然早已斷絕聯繫,惟恐在內心還有藕斷絲連的感情,特意給他安排了這項特殊任務,看他怎麼樣表演。「真毒辣呀!」趙大明暗想,「看來他是真正要用我了,想把我變成他的工具,又怕我懷有二心,所以要出這個難題。怎麼辦呢?」他內心的焦急不安已達到頂點,而表面上只能演戲,讓自己沉著,不慌不忙,不暴露真情。他努力尋思著,好像是在爭取把問題考慮得更周到一些。不料最後他談出了一個使江醉章吃驚的問題。

  「主任,」他穩重地說,「無產階級司令部對我這樣信任,我很感動。我想,我自己只有絕對忠誠老實才能對得起毛主席。有一件事情我要向主任彙報一下。」

  「什麼事情?」

  「關於我父親的問題。」

  「你父親有政曆問題嗎?」

  「不,他是一個老工人,地地道道的工人,政治歷史都沒有問題,只是覺悟不高。這次彭其跳玉帶河,被一個老工人救起來,那個工人就是我的父親。」

  「是這樣?!」

  「您沒有聽說過嗎?」

  「沒有。」

  「當時我和範子愚正在北京,這您是知道的。範子愚的目的是想把彭其搶到手,爭取繼續立功,他硬把我拉著同去,住在我們家裡。年三十晚上,我父親把彭其背回家來,範子愚馬上就要動手,想把彭其劫到桂林去。我父親為了表示反對範子愚的做法,把火發在我身上,扎扎實實打了我一耳光,然後他就把彭其送進醫院去了。送醫院我認為是應該的,但是我父親太人情味兒了,完全不管彭其是不是走資派,沒有階級觀念,太沒有路線覺悟。我告訴他,這是反黨集團的骨幹分子,他跟我吵起來,我一氣之下,馬上跑去買了張火車票,年初一晚上就坐車回南隅來了。我剛才在想,既然主任要把這個任務交給我,我必須把在北京發生的事向主任講清楚,我父親的覺悟情況也要使主任知道。」

  江醉章很重視這個問題,伸出一個指頭在空中畫了半天的直線、曲線和圓圈,這表明他正在進行深入的思索。想了一陣以後,他問:「情況就是這樣嗎?」

  「就是這樣。」

  「唔,這不要緊,關鍵在你自己。你自己通過下一段的工作畫出你的面孔來。」

  談話結束了,趙大明走下政治部大樓,一路踉蹌回文工團去。剛剛被一場勾心鬥角的談話憋得喘不過氣來,又要走到那正在發生不響槍的殺人悲劇的地方去,二十四歲的趙大明好像覺得自己已經早衰了,並且害上了陳鏡泉政委那樣的心臟病。手和腳都是麻木的,冰冷的,心悸,出虛汗,呼吸短促。這時候要是能找到一個與世隔絕的地方,有一張床可以躺下去永遠不起來,那就好了。不能起來,再不要見人了,沒有意思,沒有臉面。江醉章雖然醜惡,你趙大明就不醜惡嗎?你暗裡是人,明裡是鬼,人的那一面看不見,鬼的那一面丟人現眼,人鬼混合構成這架軀體。你想擺脫這種命運嗎?不行,命運找你來了,像癩痢一樣生在你頭上了,你怕醜?那你就怕醜吧!他不知道明天會要發生什麼,也不知道跨進文工團大門會見到什麼。他什麼也不知道,該想的沒有想,該見的看不見,好像有人用黑紗蒙住他的眼睛,用烈酒麻痹他的神經,在莫名其妙之中把他送回文工團來了。剛剛踏上走廊的地面,耳邊一聲大吼,把他驚醒了。

  「打倒反革命分子范子愚!」

  吼聲一浪一浪響過去,只見範子愚被幾個反戈一擊的造反勇士以架飛機的傳統方式推出會場,迎著趙大明走來,又從他身邊經過,送進了一間原不是住人的小黑屋。

  趙大明發抖了,又像頭一次看見範子愚他們鬥陳政委時一樣。他身體失重,大樓旋轉起來,樓梯,牆壁,天花板,人群,翻著跟鬥的瘋狂的人群……

  【第三十七章 別墅】

  有一條公路從南隅背著海岸往大陸深處延伸,行至二十三公里處遇見了岔道,將汽車拐上岔道的簡易公路,前方是一片山區。在這些長著茅草和小樹的山地裡左行右繞,再拐上一條更小的岔道,便來到一個隱蔽的山谷裡,再沒有路可走了。這裡曾經是一個空軍彈藥庫,後來作廢了,現在變成了彭其的「別墅」。

  這個別墅不以風景優美見長,而以荒涼孤靜為特色。房子建在陡峭的石山坡底下,周圍長滿了一人深的野蒿和芒草。每天上午要到九點半鐘才能見到一點陽光,而下午四點不到,山谷又變成陰暗的了。山溝裡沒有溪流,卻到處是濕流流的,地底下日夜不斷地在冒出水來。水出的很慢,見不到流動的閃光,因而也沒有形成水潭,只有一個人工開鑿的水井可以提供飲用。

  這裡有一座平房,規模跟許淑宜遷居後的那座房子差不多。房子很有特色,完全是用石頭砌成的。窗臺以下,牆的厚度約有八十公分,上面稍薄一些。據說是為了防止核爆炸的衝擊才有意把房子修得這麼堅固的。彈藥庫作廢以前,這裡住著守護部隊的戰士,廢棄以後,本來可以將房子拆除,但拆下來又有多大的意義呢?所以至今留著,平時常有放牛的小孩在裡面避雨和打盹。門窗早就不見影了,是最近重新啟用時裝上去的。第一間住著戰士,第二間也是戰士,第三間、第四間都是戰士的宿舍,再過去便是伙房,然後就沒有房間了。那麼彭其住在哪裡呢?

  在房子對面的石陡坡上,順山溝往上走一百多公尺處有一個山洞口,沒有門,洞口敞開著,裡面漆黑,不知深淺。這原是一個天然溶洞,裡邊十分寬敞,過去是土匪出沒的地方,聽說最初來探洞時,還在洞底發現兩副完整的屍骨。利用天然山洞做彈藥倉庫本來是經濟、安全、十分理想的,後來因經過一次地震,洞底忽然冒出水來,只得將彈藥搶運轉移,倉庫作廢了。彭其並沒有住在這個洞裡。

  山洞口外有一個土地廟似的小石屋,原來是警衛洞口的崗亭。一面靠著石壁,三面用石頭砌成,屋底的面積約有四平方米,高度剛好夠一個人在裡面站直,要蹦跳是不行的。小石屋共有兩個窗洞一張門。窗洞的形式和大小跟碉堡的槍洞差不多。門是對著天然洞口的,用鐵條做成門框和柵欄,上面掛著大鐵鎖。彭其的住處就在這裡。

  裡面陳設簡單,只有一塊硬床板和一個痰盂,沒有桌子,沒有椅子,床上也沒有蚊帳,牆壁上更沒有字畫或地圖。躺在床上看見屋頂的石塊,坐在床上看見腳頭的石塊,從床上下來就會把前額撞在石塊上。經常給彭其做伴的只有哨兵跟蚊子,此外沒有別的。不,有時還有癩蛤蟆因追捕蟻子從鐵柵欄底下鑽進去,不久就出來。

  這就是彭其的別墅!

  這就是彭其的別墅!

  自從這個地方成為彭其的別墅以來,放牛的不許走近,割草的不許走近,就連飛鳥——要是能擋得住的話——也不許走近。這裡雖然偏僻,卻有很好的照明設備。不知是江主任還是鄔主任,決定專門給警衛班撥來一台柴油機,每天晚上發電,除了供普通照明以外,還要點燃一盞兩千瓦的聚光燈。那聚光燈安放在小石屋的對面,強光從鐵柵欄射進去,照得屋裡通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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