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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六


  【第三十五章 苦相逢】

  一九六八年的前半年,空四兵團大院裡一直是風平浪靜的。紅海洋雖然還在,卻已被南方強烈的陽光曬得褪色了,並且沒有再增加新的。大字報和大標語不再充斥軍營,只有文工團的大批判專欄上有時還偶然公佈一點彭其的罪行材料。今年最熱火的事物是毛主席像章。在製作像章的物質條件和技術條件方面,空軍是數一的。空四兵團領導機關年初建立了一個像章廠,投產不到半年,產品已銷行全國。像章製造業是一門新興工業,隨文化大革命而興起,一開始就表現了蓬勃的生氣。互相競爭,新陳代謝,演變速度之快,令人眼花繚亂。常常有這樣的情況,某人得到一枚最新式的像章,喜滋滋拿回家去,在路上遇到一個朋友,他手上有一枚比你的更新,又遇上一個朋友,他又有一枚前所未見的,相比之下,你手上的新像章只能立刻宣佈淘汰了。

  像章在發展過程中大致經過了三個階段:第一個階段是小像章,單純金色的和加上紅色琺瑯質的都有;第二個階段是在形狀和圖案上下功夫,使得主題不突出,走了一段彎路;第三個階段一面減少花樣突出主題,一面往大的方面發展,最大的有掛鐘那麼大,需要用繩子吊在脖子上才行。有些地方有瓷像章、竹黃像章和塑膠像章,也是在這個階段發展起來的。由於像章製造業的爆炸性發展,對整個社會生活產生了深刻影響。很多人以收集像章為志趣,革命不再參加;也有人用像章搞投機,趁著革命高潮營利。

  用像章打通後門,用像章做訂婚禮品,用像章打扮姑娘,各種交易,各種用途,也跟像章的式樣一般,叫人眼花繚亂。久而久之,像章的本來意義已完全喪失淨盡。目前在空四兵團機關大院裡,收集和交換像章的熱潮正在洶湧澎湃。無論批判會也好,大字報也好,比賽背誦「老三篇」也好,所有那些去年吃香的事如今都不吃香了。幹部們願意用工資的一半去購買像章——如果有可能買到的話。

  大營門外面那條潔淨的柏油馬路上,當前正在進行一場熱鬧的像章交易,四個年輕的空軍幹部頭碰頭圍在一起,站在馬路中間。

  「我用兩個跟你換這一個。」

  「不行,你那算什麼!」

  「換給我吧!」

  「你拿什麼?」

  「喏,這個。」

  「啊!這個好,這個好。」

  「你以為我真跟你換哪?休想!」

  「誰稀罕!」

  「算了算了!你們的都是老式的。」

  「換了吧!」

  「喂!走走走,到我家去,你把這個給我,我那裡有五百多個,隨你挑兩個來換。」

  「別去!他那五百多個都是沒人要的。」

  「幹什麼?幹什麼?想搶啊?土匪!」

  「這帽子你戴不上,我熱愛毛主席,怎麼的?」

  「乾脆!看誰搶得過誰。」

  「來吧!來吧!你敢!」

  「搶啊!」

  「搶啊——!」

  於是,四個人扭成了一團。

  一輛北京牌吉普車從市區開來,老遠見前方有人打架,便長鳴喇叭減速駛來。一直來到跟前,打架的還沒有散,使吉普車無法通過,只得停下來按喇叭。

  「喂!來車了,」其中一個喊道,「到邊上搶去,聽見沒有?」

  「他媽的!不像話!」被搶的人正在拼命抵抗,什麼也聽不見了。

  「嘀嘀——!」

  「喂!走開!走開!」司機也伸出頭來喊了。

  這才總算把他們驅散了。被搶的人趁機撒腿就跑,「土匪」們哈哈笑著,閃向馬路兩旁。

  吉普車從他們面前駛過去。

  「看見沒有?」有人說,「車裡坐著彭其。」

  「是的,是的,是彭其。」

  「他還能活著回來?不簡單!」

  「可能腿瘸了。」

  「走,看看去!」

  好奇的人們追趕著車子而去。

  坐在車上的彭其見有人攔路擋住車子打架,神經產生了過敏,以為又是一年多以前的綁架案再演了,心中暗念道:「又要拿我怎麼搞?這回只怕是要我的命了。」不料打架的被驅散,車子順利通過了。這反而使他感到奇怪,回頭從車篷的後面小窗洞裡望著隨車追來的人們。

  莊嚴的大營門迎面撲來,哨兵無精打采,軟綿綿地勉強站立著,使彭其看了痛心。他要立刻與哨兵說幾句話,告訴他們這樣不行,哨兵的精神面貌代表著整個部隊的精神面貌。他還想問他們入伍多久了,搞過佇列訓練沒有,會不會打槍,怎麼穿上了軍裝還是農民氣質。他要下車,便喊了聲:「停車!」司機果真把車停下來了。坐在旁邊的保衛幹事扭頭問彭其:「你要做什麼?」彭其這才清醒過來,知道自己已不是司令了,枉操閒心,多此一舉。

  吉普車通過門衛,彭其望見了那座高高矗立的屏風。他看到《毛主席去安源》的油畫褪色了。他因為與世隔絕已整整一年,不知世間發生了一些什麼,以為除他以外,其他的事物都是得意的,猛然見到這幅褪了色的油畫,又聯想到無精打采的哨兵,似乎感到與他同命運的人和事多起來了。哨兵需要振作,油畫也需要振作,而他們大概都還沒有覺悟到振作的必要性和迫切性。只有彭其是下了決心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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