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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一


  電話查詢無著,還有什麼別的辦法嗎?政委和秘書面面相覷,誰也不能啟發誰,呆立了半天,幾乎連眼都不眨一下。

  「你估計他會……?」政委說。

  「不會想絕了吧?」秘書猜測著說。

  「難講。」政委沉重地說,「這個人性子暴,寧折不彎,什麼都做得出來。」

  「唉!……」

  「小徐,他要是走了絕路,我回去怎麼向許淑宜交代?他跟你一起在北京,他死了,你活著回來……」

  「不會吧?不會吧?」徐秘書懷著良好的願望。

  「叫部車來,我們出去一下。」政委決定。

  「到哪裡去呢?」

  「總不能……他那裡下落不明,你在這裡睡大覺吧!四十多年,生死與共,到今天,死活都不問嗎?」

  徐秘書叫來了汽車,政委和他穿上大衣,默默無聲地走下樓去。司機問開往哪裡,政委說:「出去再看吧!」出了門,他叫司機開慢一點,慢到要能看清街上的每一個行人。所去的目標是不清楚的,一邊移動車子,一邊考慮去向。

  這時風雪已減小了許多,呼嘯聲沒有了,雪片變得稀少零散,顯然進入了大風雪的尾聲階段。街上幾乎沒有行人,偶爾遇見一個兩個大概都是餐館工作人員趕去上早班的。有時也遇上不可思議的人,既不像有什麼急事,也不像出外旅行,孤零零在大街上閒逛,表情麻木、步履鬆弛。這麼大的城市,可以想見,什麼人什麼事都會有的,像彭其那樣過不了除夕夜的人難道是絕無僅有嗎?文化大革命以來究竟有多少人死於非命,誰也無法估計,大概也不會有人想到要做這項統計。中國是世界上人口最多的國家,死掉相當於一個小國的人口,在這裡是不現形的。

  陳政委不知聽誰說過,近一年多以來,火葬場出現了兩次忙碌的高潮。一次是文化大革命初期,送往火葬場的屍體大都是死於自殺的,往往沒有親人哭送,處理也很草率,有很多是不需要留骨灰的;另一次高潮是去年下半年,死者多半是青年,或者因為中彈,或者捅穿了胸膛,或者砸破了腦袋,或者肢體不全。這些死者大都有很多人送葬,花圈不少,追悼儀式相當隆重,因為他們都是武鬥的英雄。每遇上一個奇怪的行人,陳政委都要加倍仔細地打量他一下,哪怕穿著和走路的姿勢完全不像彭其。無目的地轉了一些地方以後,政委想到了火車站和鐵路,於是,車往那裡開去。徐凱在各個候車室裡轉了一圈,搖著頭鑽進轎車。政委提出要到鐵路線上看看,擔心那個強老頭子會不會躺在鐵軌上。司機說鐵路旁邊不能行車,政委便叫他把車開到公路和鐵路的交叉口上去。

  鐵路線上堆著厚雪,只有鐵軌還裸露在外面,此時沿著鐵路去尋找一個失蹤的人,不但希望渺茫,而且每邁動一步都非常困難。

  「政委……」徐凱望望鐵路線,又望望政委的臉,意思是說,你看這能走嗎?

  政委沒有吱聲,抬腿踩進了深雪中。他穿的是淺口皮鞋,立刻有雪粒灌進鞋裡去了,他顧不得,好像彭其就在前面不遠處橫躺在路軌上,等待他迅速趕去。只見空袖筒在雪壟上飄飄擺擺,兩個人影撲撲騰騰地向遠處走去。

  「政委,」徐凱說,「您看這裡並沒有什麼腳印。」

  政委不睬。

  「下雪以後還沒有人走過。」徐凱又說。

  政委像沒有聽見。

  「政委,我們不要走了,他沒有到這裡來。」徐凱趕上一步,想擋住政委。

  陳政委提步一轉,乾脆走到枕木上去了,徐凱也只得跟隨他走上枕木。枕木上的雪層淺多了,但高低不平,走起來仍很困難,陳政委毫不在意,加快步子往前面疾走。

  「這很危險!」徐凱氣喘吁吁地吐著白霧提醒說。陳政委只有喘氣的聲音。

  遠處有火車叫了一聲。徐凱警告說:「火車來了,快走下麵去。」

  陳政委還是沒有聽見,加快步子小跑起來。他忘記了自己的年齡和身上的病,忘記了這是不許走人的地方,幾乎也忘記了跌跌撞撞直往前奔的目的。他懷著一種負罪的心理,一種想通過糟踐自己來減輕壓抑的心理,麻木不仁地拖動兩腿。他喪失了自製的能力,大腦已經休息,代之以一根發條在牽動四肢。他聽不見自己走路的響聲,感覺不出背後還有人跟著,雪花在鞋裡溶化他不知冰冷,寒風削麵幾乎要撕下他的耳朵他不知疼痛。這有什麼意義呢?走了這麼遠不見有任何蹤跡,還走到哪裡去呢?你能走到這條鐵路的盡端嗎?往南一直可以走到海邊去,往北可以通過西伯利亞直到歐洲。你有什麼根據確認他躺在鐵軌上呢?即使真在鐵軌上,他也早就分身幾段了,你把他找到又有什麼用?陳政委意識不到他的行動是盲目的,他的理智凍僵在酷寒的空氣裡,惟有四肢還在被發條牽動著不住地動彈。火車又叫了一聲,距離已經很近了,車燈的光柱照得冰樹的枝椏閃閃爍爍,鐵軌在腳邊震動起來。

  「快下去!背後來車了!」徐秘書大喊了一聲。

  陳政委仍往前走。

  「嗚——!」火車汽笛在背後長鳴,帶著呼呼的風聲撲上來了。

  陳政委加快了腳步。

  「政委!」

  徐秘書搶上前去,拽住了政委左邊的空袖筒,來不及說明,往路邊一拖。政委差一點跌倒,徐秘書將他抱住。火車呼嘯著擦身飛馳過去,聲浪如天崩地塌從頭頂壓下來,徐秘書心有餘悸,抱著陳政委止不住劇烈地顫抖。

  火車過去了,誰也沒有看清是客車還是貨車,陳政委從麻木中清醒過來,感到全身無力,手指僵硬地散開,發抖。

  「政委,快回去,您的病又要發作了。」徐秘書焦急地喊道。

  「不,不要……」陳政委把徐凱的手推開,自語道,「是我害的他……」

  「怎麼是您害他呢?」

  「你不曉得,小徐,你還不曉得我們那些事,我們是死結同心一起參加共產的。這個半年,我……我拿刀子殺他。他不曉得我的難處,我跟他沒有機會在一起談談,他以為我是自己要殺他的,他看到我……我當組長,我喊起來比別人的嗓子還大,我,總是講『不老實!不老實!』我早就看出來了,他不恨別人,恨我,他恨我,他想不通,我刺傷他的心了,是我的罪過啊!我的罪過啊!小徐,你曉得嗎?是我的罪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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