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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〇


  紀念碑下麵的浮雕在雪光反射下依稀可辨,他湊近浮雕,像看走馬燈似地圍著轉了一圈又一圈。雕刻中所反映的歷史階段他都經歷了,各次著名戰役有很多他都參加了。這浮雕好像是他自己的歷史畫卷,又像是根據他的回憶所記錄下來的歷史。雕塑中的許多人物他似乎都認識,又都叫不出名字來了。有的雕像正在舉手一揮,高喊著:「前進!前進!」大約那揮手的戰友已經戰死在沙場。他在前進中死去,把他的願望化成永久的形象,留在這常常聚集人群的地方。

  前進!可是,前進是要付出代價的,不是有那樣多的人倒在前進的路上了嗎?從南到北,從北到南,前進在一條有多少迂回曲折的道路上啊!忽然間,浮雕變了!變成了現在的人,年輕一代的造反者,在拼死戰鬥,又倒下一些人了!他們也一樣在高喊著「前進!前進!」這條通向天堂的路是多麼漫長!有沒有快捷的路?可不可以少倒下一些人?都是這歷盡苦難的民族的子孫啊!人們盼望,人們鬥爭,人們為著一個目標,付出了多大的犧牲!假如真有主宰大自然的力量之神,他應該受到感動了!不可辜負這個忠厚老實的民族啊!

  他想放聲呼喊,讓狂暴的風雪聽見,讓黑濛濛的天穹聽見。他下了臺階,拼出全力來頂著寒風奔跑。大風把他撲倒,想用雪花將他埋葬,但他是那樣頑強不屈,倒下去又爬起來,在茫茫雪地裡蹬出一行顛顛撲撲的深深的腳印。

  跑著跑著,他被天安門城樓擋住,抬頭一望,城樓上也是一片雪白。他總共有三次在這裡參加過觀禮,每一次所站的位置都記得很清楚。左邊是誰,右邊是誰,毛主席怎樣微笑著向他們招手,這一切都好像重新出現在眼前。「我到這裡來幹什麼?是留戀光榮的過去,總想到這個地方來接受更大的榮譽嗎?如果是為了榮譽活在世上,那現在就可以死了。」他倒真是不想冤枉地活著——如果活著僅僅是因為還有冤枉需要有人來背。要活著!哪怕是把恥辱二字刺在臉上也要頑強地活著;為了消滅人世間的冤枉和不平,還需要背著冤枉好好地活下去。假如一個將軍也無處洗清冤枉,老百姓中間的冤枉怎麼辦?假如一個將軍也要被冤枉奪去生命,普通百姓有了冤枉怎麼活呀!冤枉,不平,四十年奮戰就是為了不再看到冤枉和不平,怎麼搞來搞去還有啊?誰來回答?誰來回答?誰把這含淚的問號帶到能做出解答的地方?

  呼——!大北風以壓倒一切的威力猛撲下來,把彭其推到欄杆邊上,然後它又尖叫一聲竄上半空中去,將虜去的雪花碾碎成細末,灑向天安門城樓。

  雪已積得很厚了,並且結成了冰,欄杆比平時矮了將近一尺。彭其倚著欄杆半坐在上面,感到精力已近衰竭了。到底找誰去?城牆上貼滿了打倒這個那個的標語,誰又知道誰還沒有倒?也許當你滿懷希望去敲開某扇大門的時候,接待你的正是在那裡等著抓你的人。他不免擔心著那封信的命運,忽然覺得它好像已經不在身上了,便解開大衣,伸手到裡面去摸。就在這時,有一股突來的強風裹著棉球樣的雪花迎面撲來,使他睜不開眼睛,他連忙把頭擺過去,用手來遮。誰知那魔鬼派來的風已把他的大衣吹得鼓起來,像扯起了風篷一樣。他哪能挺得住呀;呼的一聲狂嘯,一眨眼就不見人了。

  冰封雪蓋的玉帶河,差一點過早地埋葬了這位將軍。

  【第二十九章 悔恨】

  電話鈴已經響了半分鐘,徐秘書緊裹著被子還在巴達巴達地咂嘴。他和陳政委在這個招待所過了個冷冷清清的除夕夜,沒有吃點什麼,也沒有玩點什麼。空軍黨委辦公室曾經送來兩張樣板戲的戲票,他們也許是忘了,也許是興趣不大,戲票至今還原樣未動地擺在茶几上。看戲的時間被用來談天了,談到彭其的撤職和他今後的命運,談到陳政委的苦惱,一直到零點過後才睡下去。現在已是淩晨四點鐘了,年輕的徐秘書連續幾天欠了磕睡的債,正在集中償還,沉睡到九層地下去了。

  「小徐,接電話。」

  陳政委在里間連續叫了三次,由於隔著一層門,聲音不大,未能把徐秘書叫醒。

  電話鈴歇息了一陣複又響起來,徐秘書這才驚醒,猛地坐起來,拿起了話筒。

  「喂!……是啊!……什麼?」他的聲音突然發生了變化,「沒有,沒有來過,是什麼時候?……」

  他放下話筒,一骨碌爬起床,扯亮電燈,推開陳政委的門,急迫地報告說:「彭司令員失蹤了。」

  「什麼?」

  「彭司令員失蹤了。」秘書重複一遍。

  陳政委早已坐起來了,他知道深夜來電話是必有要事的,正在把毛衣穿上。聽到彭其失蹤的驚人消息,他加快了穿衣的動作,一邊從床上下來,一邊問情況。

  「是什麼時候?」

  「晚上十一點左右。」

  「過了這樣久,怎麼才打電話來?」

  「不是為了告訴您消息,是問司令員到這裡來過沒有。電話是監護彭司令員的小崔打來的。」

  「還有些什麼情況?」陳政委聲音有些發抖,穿衣的動作很慌亂。

  「沒有說別的,小崔急得直想哭。」

  陳政委像準備出征一樣,連鞋帶都特意扣得緊緊的,把軍帽戴好,將大衣拿在手上。雖然只有一隻手,動作很迅速。徐秘書見政委如此,自己也趕快穿好了衣服。

  政委摟著大衣從里間走出來,口裡念道:「唉!這個老頭子啊!這個強老頭子啊!你又搞什麼名堂了?」他急得在房裡團團轉,而後停下,求救似地望著自己的年輕秘書,好像在期待他拿出最好的主意來。徐秘書能有什麼主意呢?首長焦急,他也心慌,直垂著兩手,毫無辦法。

  陳政委忽然想起,是不是鑽到哪個老戰友那裡吐苦水去了?便扔掉大衣,開始打電話。彭其在北京的所有知己陳鏡泉一一熟識,多半在部隊,也有在國務院的,他首先從部隊找起,以職務大小和關係親疏為序,問了一家又一家,每個接電話的人都很驚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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