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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九


  他步行在繁華鬧市,無心看那些「爆炸新聞」和「最新消息」。每遇上飯館時就繞開走,害怕聞見那飯香、菜香和酒香;每看見人們大包大包地在商店買東西他就產生嫉妒,希望也有一個扒手把他們的腰包掏光;每當一群一群的操外地口音的造反者擦身而過時,他就暗自給他們算命,看看離倒楣的日子還有多遠;每當有一部漂亮的無軌電車從身邊開過時,他就幻想將來總有一天是不需要買車票的,眼前非買車票不可,最好突然停電,大家都坐不成。范子愚從來不知道肚子和錢包一齊空空是什麼滋味,這回扎扎實實地嘗試了一下。

  他想起,那些在外流竄的農民,站在飯桌邊癡愣愣地望著人家吃飯,希望剩下一個骨頭,一口殘湯或一口飯,人家一站起他就伸過手去,那樣的羞辱是怎能忍受的?也許因為他們沒有文化,沒有確立起羞恥觀念吧?他又想起那些萬惡的扒手,他們是怎樣思考問題的?專門做著損人利己的勾當,於心何忍?也許那一百多塊錢早就不在扒手身上了,多半交進了飯館售票員的錢箱子裡。到此,他又突然產生一種奇怪的念頭,覺得可以到任何飯館去找那些售票員姑娘,對她們說:「同志,你那錢箱裡有我的錢,請隨便給我一點東西吃吧!」他苦笑了一下,意識到自己已經想入非非了。這時,從旁邊的小胡同裡走出一個姑娘,范子愚不小心踩著了她的腳尖,那姑娘怒目瞪眼熊了他一句:「看著點兒!」範子愚沒有回答,望著她昂頭挺胸一扭一擺地走遠去,類似劉絮雲穿便衣的時候那種不可一世的賣弄風騷的派頭,他在心裡罵道:「什麼了不起!還不一定是哪個小工廠裡疊紙盒的呢!要是我範某人沒有結婚,你求還求我不上。哼!我演起外國特務來派頭比你足多了!又是一個劉絮雲,他媽的!」

  接著,又碰上一個戴眼鏡的,張著大嘴在街上哈哈大笑,範子愚迎面走去,他也不讓道,一直到幾乎撞上滿懷了,範子愚只得自己閃開。心裡又罵道:「他媽的!活像江醉章,瞧他那洋洋得意的樣子。也不知是哪個倒楣的跟他走在一起,今天笑,明天鬧,後天氣得你驢子叫。看著吧!准是那樣。」忽然,他又老遠地望見了一個人的身影很像鄔中、瘦長個子,小腦袋,穿的是便衣。不看不像,越看越像,心中不禁生起一把無名火:「他媽的!害得我滿街流浪,到處不讓進,准是你搞的鬼,小腦袋的人都是陰險的傢伙!老子不能放過你。」他放開腳步跟隨那人追去,快要追上時,從後面開來一部公共汽車,正停在小腦袋的前方不遠處,小腦袋跑了幾步,最後一個擠上了車;而範子愚也在這時趕到,不問青紅皂白,拽住那個人從車上拖下來。那人回頭一看,互不相識,轉身再要上車,車已經開走,便發火了,大聲喝斥道:「你長了眼睛沒有?」「對不起!對不起!看錯人了。」

  範子愚只得忙賠不是,不等那人消火,忙紅著臉走開了,老遠還聽到背後在罵罵咧咧。這一系列的遭遇,使範子愚得出了一個結論:北京人壞透了,沒有一個好的。他悻悻地暗自嘀咕:「瞧著吧!等我回到南隅,吃飽了飯,穿上我的軍用響底皮鞋,也到街上去抖抖威風,他媽的!不在你們這北京丟人了!」忽而又想起,也許穿上軍裝會好些,便拐進一家照相館,裝著等候照相或照完相出來的樣子,從容不迫地拉開旅行包,取出一件新軍裝來穿上,站在鏡子面前一照,效果不太好,一來軍裝皺得不像樣子,二來面容憔悴,像犯了錯誤的人。也許總比穿便衣好些吧!「要是能吃點飯就精神抖擻了。」他這麼想著,走出了照相館。

  來到火車站,他抬手看了看表,原來忘了上發條,表早就停了,幸而北京車站有很大的鐘樓,那裡隨時都有標準時間可以對表。對好表以後,他算了一下時間,離開車的零點三十分還有四個小時,這四個小時怎麼度過呢?要是身上有錢,可以躲進小飯館去,一角錢一杯的啤酒買上他三杯五杯,再來點臘腸、叉燒或火腿,獨自找一個偏僻的座位,「他媽的!老子就在這裡享福啦!」想起這些,口水就來了,越來越多,越來越通暢,簡直每一秒鐘都要咽一次。口水咽得越多,肚子便越是饑餓難忍,這時候要是能有五分錢買一根冰棍吃吃,那也是極大的享受,但那五分錢從哪兒來呢?他又把所有的衣袋褲袋摸了一遍,的的確確身無半文。平時並不經常吸煙的範子愚,現在陡然產生了煙癮,極想得到一支哪怕是最低級的香煙,於是產生了一種侈望,想在車站混熟一個會抽煙的人,以便從他那裡得到一兩支香煙的贈予。可是話又得說回來,一兩支香煙怎麼能使你挺住五十多個小時不吃飯坐回南隅呢?

  他一面在車站廣場上低頭漫步,一面在做著一個奇怪的算術題。有回他隨小分隊下部隊演出,汽車在一個荒無人煙的地方拋錨了,到了該吃飯的時候沒有飯吃,餓了整整五個小時。他清楚地記得,頭一個小時餓得咕咕叫,喉嚨眼裡快要伸出手來了;第二個小時感到四肢無力,既不想喝水,又不想抽煙,一心想啃一個硬饅頭;第三個小時已經說不出話來了,腦子嗡嗡地叫,閉上眼睛就能看見火花,但並不覺得肚子怎麼餓;第四個小時幾乎已不省人事,像害了大病似的,只希望能靜靜地躺著,全身每一個骨節都要有所倚靠就好;第五個小時又到了下一個吃飯的時間,糟了!渾身顫抖起來,一時想逮住從頭頂飛過的麻雀,一時又希望從草叢裡鑽出一條蛇來,不管是什麼,能夠逮住的就要拿來吃,哪怕是吃生的也好,哪怕是喝一點血也好。

  那五個小時就是這樣的難受,那麼五十多個小時又怎樣度過呢?一共有十一個這樣的過程,抗住了一個過程,還有十個過程,不斷地看到別人吃飯,不斷地聞到糖香、果香、糕點香……範子愚擔心著,他可能會在第三或第五個饑餓過程時不顧一切去搶別人的東西吃,於是,人家就要憤怒,差點挨打,後來一看,是解放軍,便原諒了。然後就問起原因,大家都表示同情,解囊相助,於是,錢哪,麵包啊,水果啊,巧克力糖啊,燒雞啊,烤鴨啊,葡萄酒啊,讓你吃都吃不完,真美!美極啦!……他露出了微笑,抬頭看了看路燈,「這是北京車站,不是在車廂裡,周圍沒有一張同情的面孔,沒有錢,沒有麵包,沒有水果、巧克力,什麼也沒有,只有水泥地,夢,完全是幻想出來的美夢……」他這麼想著,快走了幾步,盲目走進了售票廳。

  售票廳裡排著若干長隊在買車票,也有不少軍人夾雜在其中。範子愚在專售南方車票的幾條隊伍中挨個兒打量每一張面孔,特別是軍人的面孔,又特別是空軍的面孔,希望能找到一個熟人,借幾塊錢在車上好吃飯。幾條隊伍都查完了,沒有一個是曾經見過面的。怎麼辦呢?他又想出一個主意來,決定站在窗側附近等著,看看哪一個空軍人員買票到南隅去,然後相機而行。等了約半個小時,終於有一名穿藍色軍褲的戰士買了一張南隅車票,他立刻湊上去跟他打招呼:「同志,你也到南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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