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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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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善與惡】 這一天晚飯後,門診部宿舍比往常熱鬧得多,不少人家都來了文工團的客人,真是湊巧,不約而同都到門診部來串門兒。醫生和文藝工作者都是知識份子,本來就比較容易接近,加上文工團那些人身體嬌貴的不少,尤其是女同志,稍有一點不適,就要認真對待,馬上問病求醫,於是,很多人是互相混熟了的。醫生護上們很歡迎文工團員到他們家裡來玩,因為他們總是帶著笑聲來的,能一下子把你家的寂寞和憂愁驅逐到海那邊去。特別是有幾個話劇演員,他能當著你的面模仿你平日的語言、動作和不良習慣乃至生理缺陷,好像你變成他,他變成你了,惹得旁人捧腹大笑,羞得你自己無地自容。 還有的善於講故事,不需要有故事臺本,也不需要有離奇的情節,就是日常發生的瑣事,人人都司空見慣了的一些小事,被他們拿去一講,就立刻生動起來,配以適當的表情和動作,就使你感到身臨其境了。他們一來,就必然要打破這個宿舍的寧靜,破壞所有的家庭——因人們都不再以家庭為組合單位了,而是圍得一堆一堆的。從某種意義上來講,這種場面比看舞臺上的演出要精彩些,因為在正式上臺演出時,每一個節目都必須突出政治,而在這裡是允許沒有政治的。 目前,在劉絮雲家裡,有一個話劇演員正在講述公雞追求母雞的整個程式,以及一隻公雞同時領著好幾隻母雞的時候,是怎樣區別對待的。看來他確實是認真觀察了雞的生活,講得頭頭是道,表演得栩栩如生,他自己完全變成一隻公雞了。在另外幾家房裡,有的在回憶他們在舞臺上忘了臺詞、沒有拿道具、誤場了、掉了鞋子等等逸事;有的在描述某次與農民聯歡時,一個可愛的山歌手是怎樣引人發笑的故事;有的在大談其天南地北的見聞,加油添醋,還不使你感覺出有假來;也有的是在為了自己的某種慢性病,借此機會向醫生打聽最有效的療法。 劉絮雲自己家裡有客人,她卻不在那裡陪著,這一家串到那一家,那一家又串回這一家,每一個精彩的故事她都沒有聽完,每一個來訪的客人她都打過招呼了。她像一個舞臺監督,又像是群眾遊藝場的總經理,她非常忙碌,不知在忙些什麼。門診部主任方魯的家裡沒有來客人,因為他是主任,即使文工團員來到他家裡了,也不會像在別處那樣放肆,現在是,根本沒有來。方主任也沒有被笑聲吸引過去看熱鬧,他目前心情不太好,獨自坐在臥室裡想問題。自從軍營裡各種輿論工具出現了「彭其反黨陰謀集團」的提法以來,他有點提心吊膽。到底這個陰謀集團包括一些什麼人呢?要與彭其有什麼樣的關係才算是他那個集團的成員呢?從道理上來講,應該是參加過他的反黨陰謀活動才能算,一般的因工作關係接觸多一些不應該認為有問題。 但是有一點是使方主任不大放心的,就是胡連生的精神病問題。其實,他對胡連生的同情是在鬥爭會上就產生了,也閃過一下想把他診斷為精神病以避免負政治責任的念頭,但他不敢。後來司令員交給他任務,他的膽子就大了,總算把胡連生從拘留所遷進了醫院,從囚犯變成了病人。現在由於彭其的倒臺,會不會把那件事抖落出來呢?如果抖落出來了,最倒楣的還不是他方魯,而是那個惡毒攻擊毛澤東思想的胡連生。方魯可能會因為聽信彭其的指使而背上一口黑鍋,但他相信,除此以外別人也找不到他與彭其的特殊關係;至於經常給司令員看病,那是工作,誰也不好橫加什麼罪名。他如果採取主動,自己去揭發彭其指使他幹的事情,完全可以把自己洗清白,但是方魯的脾氣也屬於彭其那一類,彎的少,直的多,一般常理常情他很容易接受,就是路線觀念很差,明知很差,還不準備加強一點。方魯是山東人,由於走南闖北離開家鄉二十多年了,口音已完全改變,普通話講得比較好。 最初他參加地方上的抗日工作,解放戰爭時期才到部隊來。他的醫術是在戰爭中學的,建國以後又專門到醫學院進修了幾年。這人是個典型的業務領導,從來不大過問政治。雖然如此,但黨性和組織觀念都很強,是因為從戰爭中帶來了習慣,永遠忘不了。對於目前出現的許多新生事物,他幾乎樣樣都反感,而且不善於掩飾,總要從臉上嘴上暴露出來,當然還能掌握一定的分寸,所以沒有出大問題。最近有一些鬼現象引起了他的警惕:門診部低聲耳語的情況多起來了,每當見他一到,一切就平靜下來,使他不能不懷疑這些耳語是否與自己有關。 那個心得筆記寫得最多的劉絮雲顯得特別活躍,常常這家進那家出,很晚還在嘀咕。也有人向方主任提出過這樣的建議:「趕快給劉絮雲評一個活學活用毛主席著作的積極分子吧!」方主任認為:「不行,光是抄書,湊字數,這不叫活學活用。」人家又說:「給她評上吧!評上了好一些,不評上不好,你知道嗎?」「我不知道,我要看行動,不看她怎樣抄書。」「唉!」提建議者無可奈何,只得歎口氣說,「方主任啊方主任,你會倒楣的!」方魯對於這些好心的勸告至今沒有接受,他今後也不準備接受。 熱鬧的宿舍裡突然響起一聲使人毛骨驚然的口號:「打倒彭其反黨陰謀集團!」接著,所有正在講故事和扯閒話的文工團員立即中斷他們的表演,全部擁到走廊上來,相繼喊起了同樣的口號,門診部的人也有參加呼喊的。 方魯不知出了什麼事,停止思考,起身準備出門看看,不料外面有人推門進來了,都是剛才在左右各家閒聊瞎扯的文工團員們。 「哦?」方魯愣了一下,然後客氣地說,「進來進來,坐吧!來這麼多人,房子小了一點。」 「方主任,我們可輕易不到您這兒來呀!」有個領頭的說。 「嗨嗨!嗨嗨!……以後多來嘛!以後多來嘛!」方魯明知來者不善,也只得應付著跟他們說話。 「今天是無事不登三寶殿。」領頭的說。 「什麼事啊?」 「想找您談一個問題。」 「好啊,什麼問題?……哎,大家坐嘛!凳子上,床上,都可以坐。」 客人們並不怎麼講客氣,臉上也沒有笑容,好像是來查戶口的,其實很清楚,大家都不必客套。方主任也已看出客套是多餘的了,他乾脆不提什麼喝茶之類的問題,嚴肅莊重地站在寫字臺前,將每一張面孔都看了一遍,有的知道姓名,有的只是面熟,有的還曾經為了病和藥的事向方主任求過情,並得到了他的幫助。一看到這樣的面孔,方主任不免多望他一眼,那被望的人只得訕訕地低下頭去,發現鞋帶系得不合適,連忙彎下腰去重新系過。 「方主任,」領頭的說,「現在是文化大革命,你知道嗎?」 「這怎麼不知道呢!」 「我們空四兵團出了一個反黨陰謀集團,你知道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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