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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〇


  「又不是鬥你。」

  「當然不是鬥我,鬥別人也受不了啊!」

  「你怕厭煩是嗎?」

  「不是。」

  「那是什麼?」

  徐秘書想說又沒有說,不說又壓抑得很,捫住鼻子打了一個噴嚏,借機離開了幾秒鐘。等他再回到鄔秘書一起時,鄔中問他:「政委什麼時候回來?」

  「誰知道呢,已經去了很久。」

  「我是在這裡等他呢,還是過一陣再來?」

  「你就等著吧,說不定快回了。」

  他們兩人的關係看來並不十分親熱,問一句,答一句,常常出現冷場。有時為了避冷,徐凱要鄔中談談北京的見聞,鄔中盡談些小市民趣味的內容,諸如北京的菜市場跟南隅不同,都是用磅秤稱菜哪,什麼這裡的啤酒是論升賣的哪,關於烤鴨要好幾個人才能吃完一隻哪,王府井百貨商店的商品都是來自全國各地哪,大柵欄可以買到價廉物美的皮貨哪,還有北京人說話口齒不清哪等等……聽著聽著,徐凱就膩了,他要鄔中換一個話題談談文化大革命的事,鄔中沒有說的,於是又冷場了。

  徐凱心裡老早就懷著一個疑問,一直想問問鄔中,一直也沒有問,今天兩人呆在一起完全無事,便想趁此機會問問他,多次幾乎開口,又多次咽下去。最後一次,終於有四個字從嘴邊滑出來:「我想問你……」

  「問我什麼?」

  「咹……」

  「怎麼吞吞吐吐,像個女人?」

  這句話刺激了徐凱,表明鄔中很瞧不起他,他一氣之下,鼓足了勇氣。

  「我問你,司令員現在成了這個樣子,你是他的秘書,跟隨他好幾年了,你難道一點兒也不同情他?」

  「你這是什麼意思?」鄔中警覺起來,「你是說我必然同情彭其,必然與他劃不清界限是嗎?」

  「不是!你不要誤會,我知道你把界限劃得很清楚,所以我才想問你,怎麼能夠一下子就劃清界限的?」

  「小徐,你到底年輕幾歲。這有什麼奇怪呢?這樣的事又不是我開的先例,我們生活在這個年代,這個年代的特點就是這樣嘛!你難道還是孔夫子那一套?有些人之間是共事多年的戰友,彼此都曾經有過非常信賴的關係,一旦發生了大是大非的矛盾就決不留情面。只有這樣才是正確的,因為是階級鬥爭,你死我活的大事。」

  「當然,劃清界限是正確的,但是人與人之間相處久了會產生感情,就像離開學校或離開一個連隊的時候,同學和戰友到車站送你,總有一些人流眼淚,除非是群眾關係極壞的人。為什麼在關係到一個人今後命運的大事上面,就沒有那樣的感情呢?真是奇怪,我有時鑽進牛角尖去了,怎麼想也想不通,你說這是什麼道理?」

  「我沒有研究過,也覺得你提出這樣的問題來很奇怪,你是怎麼啦,小徐?是不是有點同情彭其呀?」

  「你都不同情,我同情他幹啥?」

  「其實,感情是表明一個人蒙昧、愚蠢的東西。」鄔中隨口一溜便是警句,他停了停,想不再往下說,最後還是說了,「你看小孩子,他沒有知識,他的感情最濃厚、最純潔;一般的芸芸眾生也是父子、夫妻、朋友、親戚,千絲萬縷扯不清。凡是大智大勇者都是沒有感情只有理智的。你研究過歷史嗎?古代的帝王有多少父子兄弟之間互相殘殺的?林副主席談政變的那篇講話中就舉了很多例子。所以,在大是大非問題上就不能講感情。你我雖然級別不高,但我們的工作都是關係到大是大非的,可不能兒女情長,要增強一點鬥爭性啊!」

  「有時候還有這麼一種奇怪現象,」徐凱說,「道理是懂得,至少聽見過看見過吧!但是一到實際問題中,經常要費很大的勁來戰勝感情的糾纏,我懷疑我這個人會連離婚的勇氣都沒有。」

  「你現在談離婚太早了。」

  「我是這麼比喻。」

  「小徐,我覺得你今天有點奇怪。」鄔中像發現了秘密似地注視著徐凱說,「你大概是面臨什麼不幸吧?要麼就是已經遇到了什麼感情上的難題?再不,你是擔心陳政委……?」

  「要是陳政委突然倒了,我就復員。」

  「你那麼天真?真像個小孩子,沒有一點理智,我擔心你還會自殺呢!」

  「自殺倒不至於。」

  「到了那個時候,你想復員也不行,你瞭解情況,能馬上讓你復員嗎?要復員可以,先得參加一段鬥爭,把他打倒了你再走,像我現在這樣。」

  「你做了復員的準備?」

  「我?不知道。」

  鄔中再不說話了,他感到今天已經說得太多,又違犯了自己的禁忌。「言多必失」,這是他自文化大革命開始以來的座右銘,當然是偷偷放在心裡的座右銘,不敢真正貼到辦公桌上。他也有他的矛盾,一方面要規定自己儘量少講話;同時又有很多最新的心得很想能有機會同別人交流交流。有時,在某個特定的環境下,受到某種誘惑和啟發,就不知不覺地流露出一些來,但這些流露出來的部分大都是非常膚淺的和經過了修飾的。在他心裡,還有一個保險櫃,鑰匙已經化成鐵水了,絕對不能打開,那裡面藏的究竟是一些什麼,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認為,保險櫃不僅是他一個人有,就連那在他看來是天真幼稚的徐凱,心裡難道就沒有一個保險櫃嗎?今天他提出的感情問題,很可能就是從保險櫃縫裡露出來的一張紙角。

  他覺得,所不同的是,各人心中的保險櫃用處不同。有的人把東西藏進保險櫃,準備沉到海底去;有的人把保險櫃裡的圖紙付諸實施;還有的人猶猶豫豫,縮手縮腳,想用又不大膽用,最後等於不用。他自己是屬於付諸實施的一類,心中既然藏著寶,就要讓它發揮作用。沉海的是蠢人,猶豫的是庸人,只有能付諸實施的人才是英雄豪傑。

  徐凱坐在沙發裡,將背部、頭部和雙手都貼緊在沙發的各個部位。這種坐的姿勢同陳政委在傷腦筋的時候是一模一樣的。他並不是有意模仿陳政委,而是不知不覺就坐成了這個樣子。當陳政委在的時候,這種姿勢不會在他身上出現,只有當政委不在時,思想和精神處於自由自在、無所拘束的情況下才會這樣。此時鄔中不講話,他也不講話。他沒有想到什麼保險櫃的問題,而是在繼續追趕著奇妙的感情姑娘捨不得放手。感情是一個女妖,是具有無限誘惑力的妖化美女,在任何情況下她都不讓你看清她的面目,只讓你看見背影。那背影無論怎樣形容其婀娜多姿也不過分,具有看不見的神力、魔力,吸引著你喪失自製的功能,孜孜不倦地追趕著她。

  你總想看清她的面孔,但你永遠也追不上,永遠也看不清。她就是這麼奇怪,這麼討厭,這麼害人,令人陷入痛苦和陶醉。有人認為只有男女相戀的感情才是這樣,其實大不為然,還有許多種感情,何嘗不是這樣?如果不是對於後代有感情,就不會有人植樹了;如果不是對於真理有感情,就不會情願拋頭顱、灑熱血了。為什麼有些人可以沒有感情呢?他與感情是兩塊同極對置的磁鐵嗎?磁鐵也只有在同極對置的時候才能相斥,把其中一塊調過頭來也同樣會吸引到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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