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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九


  萬萬沒有想到,進來的是從不登門的趙大明。

  趙大明究竟來幹什麼?只有他自己心裡知道,反正他不可能是來找劉絮雲,而是拜訪胡處長的。可是,當他愣了一下又冷靜下來開口說話時,才知道他正好是找劉絮雲的。

  「哎呀!」他說,「找得我好苦!我猜想你可能到這兒來了,果然不錯。」

  「找我幹什麼?」

  「還不是為了咱們的事!」

  胡處長抬頭看了看趙大明,只知道他是唱歌的,唱得不錯,但不知道他叫什麼名字。沒有打招呼,也沒有請他就坐。

  「胡處長,您喝酒啊?」趙大明有禮貌地搭訕一句。

  「唔。」胡處長不熱情也不反感,只是顯得有點架子。

  「我跟你說呀,」趙大明對劉絮雲說,「我們的人可是等得不耐煩了,這個來催,那個來催,一定要我找你問問什麼時候行動,要是北京來電話催反黨集團的補充材料,我們還沒有搞出證據來……」

  「出去說,出去說,這些事兒不要打擾胡處長了。」劉絮雲焦急地瞪了趙大明一眼,立刻起身。

  「你們講嘛!什麼陰謀詭計我也不聽。」胡處長埋頭選著肉皮說。

  可是劉絮雲已經拉著趙大明走到門口了,回過頭來向胡處長道了聲「再見」,便急急忙忙走下樓去。

  胡連生抬頭望著他們兩個離開,忽然產生了懷疑,心裡在想:「什麼?北京……反黨集團……補充材料……證據?……有鬼!有鬼!陰謀詭計,要防他們一手。」

  【第二十四章 感情·理智】

  五月的北京不冷不熱,而徐秘書受不了。他在幾小時之內從南方海邊飛到北京來,氣候整整相差一個季節。單純是冷熱的變化只要多穿點衣服就行了,最要命的是濕度變化之大使人無法適應。昨天上午在南方上飛機,他穿一件單軍裝還汗流滿面,因空氣潮濕,全身沒有幹過,而且總是感到臉上、脖子上到處是黏糊糊的,那滋昧不太好受。他指望到北京以後可以過得非常舒服,剛下飛機時也確實是滿意的,可是不久,乾燥使他受不了。其實,五月的北京並不是乾燥季節,對本地人來說,這是比較舒服的日子;而南方人跑到這裡來,恨不得馬上回去。徐秘書不停地洗臉,陳政委離開招待所以後,他幾乎一直在洗臉。總覺得臉上很快就會開裂,眼瞼裡面無時不夾著灰塵,很少咳嗽的人也有點咳嗽了。他看到那些從蘭州來的軍人活蹦歡跳,非常羡慕他們,問他們那裡怎麼樣,回答是:比北京乾燥。徐秘書暗自嘀咕:「可不要把我調到蘭州去。」

  二十六歲的徐秘書已經跟隨陳政委到北京來過多次了,永遠不能適應這裡的氣候,無論春夏秋冬四季,任何時候來都是一樣。北京是文化大革命的中心,這裡每天都有最新最快的爆炸新聞,大字報的編輯們往往是畫一個硝煙四散、彈片橫飛的圖案,旁邊寫上「爆炸新聞」或「最新消息」的字樣,以引起讀者們重視。凡有這類大字報出現,照例是要圍上一大堆人的,一般從外地來到北京的造反者,最注意的就是這類大字報。面徐凱卻並不抓緊陳政委不在的時機上街去走走,對爆炸新聞雖也有興趣,但他能夠控制自己。他只是一個秘書,又是很年輕的秘書,首長身上的重大責任不需要他分擔什麼,他只要按照要求認真地辦事,像鄔秘書一樣,任何時候也不激動,不發愁,不著急,不失眠,有條不紊地行使職責就行了。

  但這個小夥子有一個至今不能克服的毛病,就是常常要帶點感情到工作中去。他從道理上知道,秘書工作不宜帶感情,而實際上總是做不到。從南隅飛到北京,陳政委一路上沉默寡言,就連飛臨文化大革命搞得最熱鬧的武漢上空,也不探頭看看底下的情況,始終那麼默默地坐著,閉目養神。徐秘書知道,他的閉目並不是為了養神,而是為了當前的鬥爭。他的處境非常困難,身體又很不好,要承受來自上頭的壓力,又要抗住來自前後左右的夾力,還要抵禦心臟病的威脅。徐秘書見他那樣負擔沉重的樣子,感到當政委不如他當秘書好,但這兩者是不能交換的。

  剛剛安排好住處,政委就到首長那裡去了,這麼長時間還沒有回來,真叫人擔心。首長又會談些什麼呢?是批評還是希望?是研究問題還是佈置任務?是單純要他參加鬥彭,還是他自己也需要寫檢查?無論是哪種情況都是很難辦的,一個難字無論怎樣也擺不脫。徐秘書有一種思想準備,就是盡可能為政委出出主意,想想辦法,減輕他一點負擔。年輕的秘書懷著一顆誠摯的心,他敬重老年人,尤其是身經百戰的老首長;他同情處境艱難的人,包括對被認為是反黨分子的彭其。他逐漸意識到軟心腸是幹不了大事的,但又毫無辦法,下一千次決心也硬不起來,目前他已向自己的缺點投降了,讓它去吧!幹不了大事就不幹大事,能做點什麼就做點什麼算了。

  鄔中來了,他夾著一個黑色的皮包,先把頭伸進來望一眼,然後才抬腳進門。兩個秘書見面,先一般地互問了幾句,然後便談起了正事。

  「彭怎麼樣?」徐凱問。

  「什麼怎麼樣?」

  「鬥他的情況怎麼樣?」

  「態度不好。」

  「還是態度不好?」

  「這個人完了!」鄔秘書坐在床沿上,將皮包貼住肚皮,雙手抱住,「不是一般的態度不好,簡直是非常惡劣,首長十分不滿,下決心要把他整過來,他再這麼堅持頑抗下去,光憑這態度和現有的材料就完全可以定性了。」

  「是怎麼鬥的?」

  「分組鬥,每組只有一個物件,其他人都集中攻他一個,各組鬥出來的材料又互相交換作為炮彈,每天都有新炮彈,每天都有很厲害的鬥爭會。反黨集團那幾個人,一個個都瘦下去了,有的是硬頂,有的是軟抗,幾乎沒有一個是態度好的。」

  「彭在這裡交代了一點新的東西嗎?」

  「沒有,別說交代新的了,過去已經交代了的,現在又想推翻,別人交代了的,他也不承認,他就是屬於硬頂的一個典型。」

  「會還要開多久?」

  「那還早呢!陳政委他們這一批人不是剛剛來嗎?早得很,你要準備在這裡久住。」

  「久住倒沒有什麼,只怕久鬥……」徐秘書表現出一種難以捉摸的心情。

  「久鬥怎麼啦?」

  「久鬥……會受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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