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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二


  【第二十二章 海鷗與海】

  茫茫大霧籠罩著南隅,使這座海濱城市變得神秘莫測。汽車亮著車燈在霧裡緩慢穿行,像舊時的鄉間元宵節夜晚,花燈人海,鼓樂喧囂,十分熱鬧。每一座建築物都升高了,望不到頂端;顏色也都變得深沉了,帶來一種莊嚴肅穆的感覺。最初,太陽不知藏在哪裡,後來,漸漸地從混沌的天隅現出一大片柔和的乳白色光亮,霧氣變成嫋煙縷縷,徐徐上升,太陽的輪廓越來越清晰,終於把熾熱的光又送回大地來了。這時,人們忙著脫衣衫,戴草帽,汽車熄了車燈快快地跑。

  大霧消散,陽光穿透玻璃窗,照到範子愚的床上,他似醒非醒,大動作地翻身,將一床提花毛巾毯夾在兩腿之間。昨夜他是九點鐘上床的,一躺下就著了,睡得同死了一樣。他真辛苦啊!大概至少有七個夜晚不是通宵就是熬到三四點鐘才能睡覺,多年來積累的剩餘精力,在這一段時間裡全部用完了。再堅持-天,一定會暈倒在地,爬不起來。這種苦幹精神是自發產生的,因為他從來沒有受到過這麼大的器重,從來沒有擔負過這樣大的責任,從來沒有接觸過那樣高級的黨內機密。

  在這一段時間裡,他讓自己的才能得到了最充分的發揮,儘管經常受到江部長的訓斥;在這段時間裡,他從江醉章和鄔中的身上學到了許多新鮮知識,使他感到自己的頭顱比以前飽滿多了;在這段時間裡,他還得到一種滿足,很多人在他的指揮下團團轉動,指東到東,指西到西,這是權力欲的滿足。短短的幾天,做的都是二十八年來從未做過的事,雖然很辛苦,但辛苦得十分幸福。彭其已經送走了,掃尾的工作也做完了,一場激戰暫告段落,敵人又不是手裡拿槍的軍隊,不怕他重新集結,反攻上來,只管大膽地睡覺,痛痛快快地睡一個飽覺。

  鄒燕把稀飯、饅頭、醬菜放在寫字臺上,自己躲到老遠的地方去了。那饅頭最先是冒著熱氣的,後來不冒熱氣了,再後來便結了一層硬皮,而範子愚還是沒有起床,也沒有看見桌上的食物。

  太陽光照著他的臉,他做了一個烤火的夢,像是在爐前煉鐵,又像是用開水洗臉,他耐不住了,終於半醒過來,隱約知道是陽光的照射,打了一個大翻身,滾進床角落去,又睡著了。但這回睡得不深,外面小孩子的嬉鬧,隔壁哼歌的聲音,偶爾有汽車從門前開過去,種種聲響都聽見了。只是手腳不能動,像被貼緊在床上,挪動一絲一毫都不可能。身上的筋肉好像都放在香水裡或醇酒裡泡過一回,有一種極輕微的癢搔搔的感覺,舒服死了。鼻子嗅到的氣味像檀香,像飯香,像茶香,也舒服死了。

  越來越舒服,越來越清醒,腦子開始活動,想起一些甜蜜的問題:「勝利了,幹了一件大事,造反上了正道。……這回很高明,人家再不能說我們造反派只會衝衝打打了,整個鬥爭組織得很嚴密,有戲劇的節奏,有突起,有鋪墊,有高潮,有尾聲。很高明,確實很高明。……那些機關幹部算得了什麼?部長、處長們算得了什麼?你們有機會接觸這樣的大事嗎?你們有能力把這樣的大事辦好嗎?……陳政委也不過如此,老老實實的老頭子,被我們捉弄了一番。……彭其,自稱老奸巨猾的彭其,滑不出我們的手掌心,他很狼狽,原形畢露,也不過如此,摘掉領章帽徽就是普普通通的老頭子。……不過,他有點可憐,唉!人到了那個時候為什麼連舌頭都硬了?大概只有年紀大的人才會那樣。把他送走啦!我的任務完成啦!他倒定了,倒定了,現在這年頭,倒一個人算得了什麼?……他倒下去了,我們應該分點勝利果實,我能得到什麼?江醉章可沒有講過,只說是培養接班人,接誰的班?當然不會接彭其的班……他不會是騙人的吧?他媽的!這個人很滑頭,到時候會把你忘了。得要提醒他,靠自己努力,不能放鬆。……我在這裡睡覺,他在那裡幹什麼?他媽的!別把功績獨吞了。我提出要到北京去送材料,他怎麼遲遲不答覆?一定有鬼。還有那個輕易不放屁的鄔中,是個厲害角色。……文化大革命完了,還要我演低級特工人員?他們唱主角,我永遠是反面的、低級的,他媽的!不行!不能睡了,找江醉章去。」

  他忽然坐起,揉揉眼睛,像緊急集合時一樣快速地穿衣服,用濕毛巾擦一下臉,懶得漱口,看見饅頭稀飯,咕嘟咕嘟連喝數口,三口一個饅頭,另外拿一個在手裡,急急忙忙走出去,目標高幹招待所。

  他來到一〇九號房門口,敲了一陣門,裡面沒有反應,又打了個電話到宣傳部去,宣傳部的值班員說:「今天是星期天」。範子愚早就忘記日子了,幾個月來從未有過星期天,經值班員一提醒,才想起來今天大家都是不上班的。

  他出了高幹招待所,七彎八拐來到校官宿舍區(因這裡在未取銷軍銜以前住的都是校級軍官,故名校官宿舍區,現在早就沒有軍銜了,校官宿舍區的名稱還保留著)。經打聽,找到了江部長的家,但他家裡人不知道他到哪裡去了,昨天晚上根本沒有回家。

  轉念一想,大概鄔中和劉絮雲知道他的下落,便到門診部宿舍去找鄔中,不料鄔中兩口子一大早就鎖上房門走了。劉絮雲是不是在門診部值班呢?鄰居證實說,這個星期天沒有她的值班任務。

  這時,範子愚已經敏感到有一出新的陰謀戲劇正在背著他排演之中。為什麼在這個星期天,那三個重要人物同時失蹤了呢?當然也許是偶然的,各有各的事去了,但範子愚情願不這樣想。自從參與了巧妙地綁架彭其以來,他看人看事的眼光變了,對於陰暗面和陰暗角落不再是瞎子了,而且特別注意著那些地方。

  他心裡想著事,走路沒有抬頭,差點踩上前面一個人的腳後跟。抬頭一看,「糟了!真是冤家路窄,他怎麼回來了?」胡連生走路一搖一擺,像剛從馬背上下來一樣。他當了一回反革命,又當了一回瘋子,重新在軍營裡出現,自然要引起人們注意,認識他的與他打個招呼,不認識的目送著他過去。有的問他怎麼回來了,他答覆說:「搞他不清,都是些陰謀詭計,娘賣X的!彭其找不到,陳鏡泉也找不到,都搞陰謀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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