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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一


  五天不見(當然,還要加上彭其下部隊檢查工作的三天),在這開會前的倉促相遇的短暫時間裡,應該說些什麼?本來陳政委是預先想好了一套的,現在看來,那些話都不合適,而且也都記不起來了,只記得一個印象,好像是要把開會的目的告訴他,但就連那目的也一時說不清楚了。尤其是頭一句話不知講什麼好,講句表示關心的話?不合適;講一些官場辭令?也不合適。講什麼呢?怪不得有一種普遍規律叫作萬事開頭難哩!確實是這樣。凝滯了很久,陳政委不知怎麼突然未經選擇地冒出一句話來。

  「你額頭上那個包是怎麼搞的?」彭其還沒有回答,走進來江醉章。

  「政委,」江醉章當著彭其的面說,「文工團範子愚他們想請示一下,按照您的指示,人已經送來了,鬥爭會的材料過兩天就可以交來,他們問是不是可以回去,還有什麼別的問題要他們……」

  「什麼時候變得這樣規矩了?」陳政委打斷他的話,心裡有點窩火。

  「他們說,」江醉章很平靜,「自從被抓去坐牢受了教育以後,再不敢犯以前的錯誤了,凡事服從兵團黨委的領導。」

  「叫他們快走!快走!我怕他們。」

  這樣,江醉章才無話可說,倒退了出去。

  自江醉章進來以後,彭其的臉色更加難看了,半側臉死死盯住那張辦公桌,桌面上有塊玻璃板,玻璃板底下壓著一張機場夜景的彩色印刷照片,是從《解放軍畫報》上剪下來的。彭其沒有注意照片,卻奇怪地盯著桌子的一個角。好像那是一把曾經在他身上剮過肉的刀子;那是一顆使人痛恨又不能碰它一碰的魔鬼的獠牙;那是一個造成全部痛苦的無名罪孽的根蒂。他緊咬著牙,緊閉著嘴,隨時準備暴跳起來猛撲上去似地瞪著那個地方,全不以為面前還坐著一個人。陳政委看出了他的表情在突然地惡化。這使他更加為難,頭一句話更不知如何說好了。產生惡化的原因是什麼呢?大概與江醉章那幾句話不無關係,從他的話裡聽來,好像這綁架事件是在兵團黨委領導下進行的,也就是陳鏡泉指揮的。但是陳政委不知道彭其到底受了些什麼折磨,因而也不能理解他目前這樣的態度。

  這一對戰友現在需要有一個合適的機會進行一次長談,才能把真相揭穿,而委員們正在等著開會,哪有時間來扯呢!況且,就從現在起,這一對戰友的關係發生了很大的變化,一個是罪人,也可以說是階級敵人或路線敵人;另一個則是執行著無產階級司令部的指示,帶領群眾來與他進行鬥爭的指揮者。這兩者之間怎麼好像以前一樣回顧舊日的戰友之情呢?怎樣達成互相諒解以消除種種誤會和隔閡呢?從理論上來說,他們兩人不存在什麼需要消除隔閡的問題了,因為是敵對的兩條路線上的兩個敵對的人。『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在路線問題上沒有調和的餘地』,因此,企圖消除誤解和隔閡的想法是錯誤的。

  就彭其來說,如果他想重新與陳鏡泉搞好關係,那就是態度不老實的表現,就是以資產階級人性論來腐蝕無產階級的幹部,削弱無產階級的戰鬥力;就陳鏡泉來講,如果他要與彭其消除隔閡,那就等於是在戰場上拆除工事,把敵人請到自己的防線以內來喝接風酒,是屬於投降叛變的性質。看起來,由於這兩人目前各自所處的地位,客觀上已使他們不能互相交心了。即使其中有一個敢於冒犯禁忌,試圖交一交心,也不知對方的態度如何,萬一只是一廂情願,你就非常難堪了;如果交心談話被一個第三者聽見,兩個人都要倒楣了。無論從什麼角度來看,今天的談話不可能變成一次交心活動,只能是公事公辦,打一陣官腔,沒有任何感情的成分能在其中起作用。

  儘管如此,陳政委還是堅持從額頭上的包開始談起。「你額頭上那個包是怎麼搞的?」

  他正在等著彭其的回答,江醉章又進來了。

  「政委,大家推我來請示,黨委會還開不開呀?」

  「怎麼不開呢!」

  「可是時間已經八點多了。」

  「就開始,就開始,你不要來打擾我。」陳政委很少有這樣不耐煩的時候。

  江醉章碰了一鼻子灰,卻不覺得難為情,坦然自在地退了出去。

  彭其仍舊盯著辦公桌那只角,一語不發。

  陳鏡泉無奈,只得談起正事來,他不帶感情地說:「北京來電話,要你今天到北京報到。本來要開幾天黨委全會,現在開不成了,只能用一上午時間讓你向大家表個態,大家也對你提點希望,希望你這次上京要把態度搞端正一些。這個工作我們不能不做,是個責任問題。等一下你先聽聽大家的意見,然後自己表示一下態度,會就這樣開,你有什麼意見嗎?」

  彭其像木頭似的沒有反應。

  「中午你回家看看,準備幾套換洗衣服,把家裡的事安排安排,下午兩點上飛機,你看怎麼樣?」

  還是不做聲,連點頭搖頭都沒有。

  「你額頭上那個包是怎麼搞的?」政委為了打破僵局,又問起老話。

  江醉章第三次從門外伸進頭來報告:「政委,有些同志要到服務社買東西去。」

  「不要去了,開會!」

  心煩意亂的陳政委呼地站起來。

  海面上烏雲翻滾,突來一陣強風吹進辦公室,是哪個粗心人沒有把窗鉤掛好,哐的一聲,碎了一塊玻璃,叮鈴鈴落在地上。陳政委轉過臉去,看見滿地碎玻璃,惋惜地歎了一聲。有幾塊碎片落在彭司令員的腳邊,他挪動穿著黑色皮鞋的腳,踩在一塊玻璃片上站起身,腳下嘁嘁嚓嚓發出碎裂的響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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