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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


  徐秘書至今感到適應這門工作有點吃力,雖然明知不能帶感情,有時仍舊避免不了,只是儘量選擇在小問題上表現出來就是了。他年紀很輕,是個工科大學的肄業生,應徵入伍,當了四年雷達兵,又做了三年的秘書工作,比起鄔中來,沒有那樣精明,但小夥子好學認真,進步挺快,在秘書們中間他是最虛心、最老實的一個。

  直到現在,他的工作效率仍比其他人低一些,但這點無妨,因陳政委的個性也是不喜歡快的,寧肯慢一點,要搞得穩妥一點,徐秘書便正好投合了他的胃口。年輕的秘書也已經二十六歲了,首長曾經徵求他意見要不要給他找個對象,一提起他就臉紅,連說:「不要,不要。」自稱:「還小呢!」你看他那個認真的樣子,像小學生坐在考場裡一樣,看一看,想一想,沒有寫什麼字,大概全記在心裡了。「你搞出點眉目來了嗎?」政委閉著眼睛問。

  「您好些了?」秘書反問。

  「好些了,聽你講講看。」政委單手撐著扶手坐直了一些,轉頭望著徐凱。

  「我不知道對不對……」

  「講吧!」

  「您剛才說的沒有錯啊!確實是那麼回事。」徐秘書拋棄了所有顧忌,將自己的心得全部談出來,「我想起那次北京的會議對彭司令員的評價是:『有一些初步認識,但態度欠端正,回去邊工作邊想想自己的問題,想到什麼,寫信來也可,人來也可。實在沒有了,就算了。』這個話靈活性很大。也可以重點注意『實在沒有了,就算了』這一句,也可以從『有一些初步認識,態度欠端正』這裡面多想想沒有說出來的下文。對於犯錯誤的人來說,應該注重認識只是初步,態度還欠端正這一面,而不應該以為實在沒有就算了。還告訴你『寫信去也行,人去也行』等了你這麼長時間,你為什麼不去呢?這是就犯錯誤的當事人而言。旁人呢?跟他在一起工作又深深瞭解他情況的人呢?就是說政委您,也以為他算了,跟他和平共處。這就是上面說的麻木不仁。黨委呢?你們的書記犯了這麼大的錯誤,是帶著這樣的結論回來的,你們還像過去一樣尊重他,聽他的擺佈,不與他進行鬥爭,這也就是麻木不仁。另外,前些時候江部長從北京回來,曾經帶回來一種暗示,說上頭對彭司令員的態度很不滿意,這就進一步告訴我們了,根本不要抱著『算了』的幻想,趕快同他進行鬥爭。但我們還是沒有動,可見麻木不仁到了什麼程度。今天的電話裡在『麻木不仁』的後面還有一句『沒有路線觀念』,我看這句話不能小看了,如果是對一個普通戰士說『沒有路線觀念』那麼今後就把路線觀念建立起來就是了。對於高級幹部,事情就不是這麼簡單。」

  「對,對,對!」政委接過話來說,「你革命那麼多年,你瞭解黨內鬥爭歷史,你應該深知『路線』二字的真實含義,可是你卻沒有這個觀念,這意味著什麼呢?是真正沒有路線觀念嗎?表現出沒有這個觀念,就是有另一種觀念,頭腦不是空的嘛!你既然沒有正確的觀念、態度、立場,那你是什麼呢?是屬於哪一邊的呢?」

  「還有,」徐秘書繼續說,「今天的電話要求我們『召開黨委全會,把問題在會上攤開,聽聽委員們的意見。』這個話從字面上看來,很容易做到,開上一兩天會就可以了。但是如果真是這麼提提意見就了事,那以後更不好交帳。問題攤開,可以理解成就把發生的事情原本講給大家聽,讓大家都知道一下;也可以理解成,攤開問題起一個發動群眾的作用,重點放在發動群眾上面。發動群眾幹什麼?要求彭司令員聽聽這些被發動起來的人的意見。這些意見可以是就事論事地批評他一下,也可以是認為他根本不老實,企圖蒙混過關,於是就要對他展開新的鬥爭,要把他鬥得老實起來,交代徹底,大家再也沒有意見了才算完。大家對會議抱什麼態度,取決於主持會議的人怎麼動員,怎麼引導。簡單地說,這次會議可以開成一般的聽取意見會,也可以開成鬥爭會。看樣子,需要的是後一種會,而不是前一種會。光聽聽意見解決什麼問題呢?何必要開全會呢?而且,就是鬥爭會,也還要鬥出成績來,成績好壞的標準,就是看最後能不能……」

  「你說下去。」

  「政委,我怕,我不忍心說出口啊!」秘書忍不住流淚了,慌慌張張掏出手絹來揩了揩,「唉!沒有想到,司令員他……他這回過不去了!」說不下去,停了停,勉強控制住感情,又說,「就是這樣,要千方百計把他打倒,打倒了,會就算開好了,打不倒他,會就失敗了。我看結論就是這樣。」

  「你等一等,我……安靜安靜。」陳政委抬起手來把眼窩按了幾下,強忍住沒有失態。

  徐秘書停止說話,恍恍惚惚地走去在政委的茶杯裡添滿開水,端過來放到側面茶几上,重新坐在原處,歎了一聲呆著不動。

  「你還是講吧!」政委說,「你從旁邊來看,分析分析,有好處。」

  秘書稍事回憶,接著說:「最後一個內容是,要您接受考察。這個話很清楚,就是給你一個機會——鬥彭,你去表現自己吧!看你怎麼表現。為什麼要考察你呢?因為在去年的『罷官奪權』鬥爭中,你是暖昧的,你那份沒有拍出去的電報還是一筆賬欠在那裡;前段對彭的態度又是暖味的,你這個人到底怎麼樣啊?好,現在再給你一個機會,也許是最後的一次機會了。目前擺在面前的,有兩種結局:要麼倒一個,要麼倒兩個。彭,是倒定了的,陳,就看你的態度,積極,鬥彭,陳可能保住,不鬥,彭、陳一起倒。陳是不能代替彭的,不能說,讓我倒,讓他留著吧!這種謙讓是沒有用的。我考慮,這個電話的實質就是這樣。」

  「就是講,我要想不倒,就必須把彭打倒?」

  「是的。」

  「我必須動員大家想盡辦法來把他掀翻?」

  「唔。」

  「我除了這條路,再沒有路走了?」

  「餘下的,只有垮臺的路。」

  「垮臺是什麼味道?」

  「那……」

  「是反黨分子嗎?」

  「也可能叫『三反分子』。」

  「還有沒有黨籍?」

  「靠不住了。」

  「讓不讓你退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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