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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


  彭其搖頭。

  「今天下午從哪裡回來?」

  「開公審大會。」

  「公審大會值得你那樣傷腦筋?」

  「胡連生挨鬥了。」

  許淑宜有點吃驚,湘湘也放下調羹注意著父母的談話,她插了一句:「他活該,誰叫他到處亂說!」

  「你別插嘴。」媽媽制止她。

  「文工團那些造反派,」爸爸望望女兒,「像土匪一樣,把他不當人整。」

  「那個小趙參加了沒有?」媽媽問。

  「參加了!」

  湘湘聽著,故意不動聲色。

  彭其端起碗扒了一口飯,又夾了一點辣椒,放下碗筷說:「今天這個會盡是出鬼,臨散會了,警衛連有個戰士又喊錯一句口號。」

  「聽人講,地方上也常有這樣的事,喊錯口號挨鬥的,個個單位都有。有些人也不知道是有意還是無心。」許淑宜近乎自言自語地說。

  「什麼有意無心!」女兒發表議論,「都是精神太緊張了,本來想表現自己積極,熱勁兒一來就腦筋不清醒,想做好事辦了壞事。所以我根本不到學校去,免得喊錯了口號挨鬥。」爸爸和媽媽都未就女兒的高論發表評論,埋頭吃了一陣飯。彭其忽然想起,對女兒說:「你吃完了嗎?」

  「嗯。」她點點頭。

  「你拿個大碗盛一碗飯,騰出一個菜盤來把各種菜都夾一點,多夾點我這個,」指漚紅辣椒炒臘肉,「送到警衛班去,給那個喊錯了口號的小夥子。」

  湘湘應一聲開始動作。

  「要多盛一點飯,年輕人,能吃,四十五斤的標準。」

  湘湘端著飯菜出門時,回頭問:「他在哪裡?」

  「你去問警衛班長,他曉得。」

  湘湘走了,許淑宜就此事問彭其:「你把他帶到這裡來了?」

  「我不把他帶來,你曉得他們連裡會拿他怎麼搞?老老實實一個孩子。」

  湘湘去不多久,把飯萊端回來說:「他不吃,在那裡哭呢!我說服不了他。」

  許媽媽說:「你這個大司令員,樣子嚇死人,他知道你要拿他怎麼處理?」

  「我還打他了。」司令員心有內疚地說。

  「你怎麼打人呢?」

  「唉!你不曉得,你不曉得。」

  他的晚餐就這麼算吃完了,起身到盥洗室洗了臉,重新走回辦公室,在藤睡椅上躺著。

  「我還打他了,」他心裡繼續在想,「不打他又怎麼行呢?我不光打了他,我還命令法院院長把胡連生關起來了。不知道他們把他關在哪裡?有人給他飯吃嗎?他會吃飯嗎?」

  警衛員給他泡了一杯毛尖茶,他讓他放在茶几上沒有去動它。

  胡連生撲向他和陳政委破口大駡的那些情景又在眼前閃現。「你們丟了紅軍的瞼,丟盡了瀏陽共產的臉!」這個話像一塊骨頭卡在司令員心裡。這個放肆的胡連生,當著那麼多幹部、戰士的面就這麼大罵起來,真是一條野牛,太粗野!太不成體統!但他那嘴巴你是封不住的。他這一生裡吃了多少回嘴巴的虧!當然還有別的缺點,不愛學習,愛喝酒,喝醉了就更加胡說八道,天不怕地不怕。如果不是因為他與司令員和政委是老同鄉、老戰友,只怕連個管理處的處長都搞不成。這個人你說他不好?他也有他的好處,不怕死,不怕丟官,不怕當反革命,革命勝利了,還保持最初鬧共產時那種脾氣。只是也太不能適應新形勢了,肯定要被淘汰。別的你可以不勉強來適應,文化你還是要學一點吧!

  六〇年的時候,幹部搞文化學習,總是看不見他的人,去找他,他就說:「我有這麼多夠了,認得自己的名字,幾十年都過來了,如今就過不去?讀書叫我的子女去,這麼老了,讀什麼書!讀了也記不住。」你拿他有什麼辦法呢?他一點也不曉得讀書的重要性,不曉得現在一些問題比那時複雜得多,沒有點文化,不學著轉點彎子想問題。就要倒這樣的黴。唉!這個蠢傢伙!該不會還在那裡胡鬧吧?

  電話鈴響,司令員走去拿起話筒:「是我,……唔,……唔,……唔,他吃了飯嗎?……要強迫他吃點飯。……不要帶他來,我不見他。」

  話筒放下了,正是法院院長打來的,胡連生在那裡大吵大鬧,要見司令員。這時候怎麼能見他?他仗著跟司令員是老戰友,異常放肆,不顧一切。他又從來不講究什麼策略和方式方法,一味地任著性子行動,這時候讓他到這裡來有什麼好處?若要救他就不能見他。

  彭其把眼睛一閉,胡連生在拘留所大吵大鬧的樣子好像看得清清楚楚。雖然司令員從來沒有去視察過拘留所,他假定那裡有一個釘了鐵條的窗戶洞,胡連生便在那窗戶洞裡對著外面大罵,把口水噴到看守他的戰士的臉上來。他會罵些什麼呢?無非是白天那些老話。不過,白天罵人的話裡提到一個彭四保,是能打動彭其和陳鏡泉的心的。那年在瀏陽打土豪,彭四保也是他們一起的。農軍要在文家市會師,開往井岡山去,而彭其、陳鏡泉和胡連生正執行任務追捕一個大土豪去了,因此沒有得到通知。

  彭四保與他們幾個年齡相近,最是要好,自告奮勇要把他們找回來,然後再一同去趕隊伍。找到以後,四人朝文家市方向奔去,哪知白軍已到處設卡盤查了。走到一個叫作伏牛嶺的地方,遇上了白軍的暗哨,彭四保叫他們快走,由他一個人與白軍糾纏,並約定在前面不遠的一座山上等候。三個人一路疾跑,聽見背後不斷有槍聲,到了約定的山上以後,一等不來,二等不來,整整捱過了一晚。

  次日清晨,知道沒有希望了,只得含淚離開,繼續去追趕隊伍。一路上經過千難萬險,終於上了井岡山。這三個人夜夜懸念著彭四保的下落,後來從瀏陽逃出來的同志嘴裡知道,彭四保被白軍捉住,押到文家市牛馬場殺頭了。在砍頭的時候,彭四保把脖子扭過來對後面的劊子手說:「快點!老子要看著你砍,過二一十年我又是一條好漢,奪過刀來再砍你們的頭。」那劊子手嚇得手一軟,大刀落在地下。換一個劊子手又來,彭四保仍是扭著頭,罵道:「膽小鬼!砍哪!老子變鬼了好上山去報信,明日殺下山來,一個還我二十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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