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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


  為了掩蓋心中那不願意承認的側隱之心,他把口號喊得最響,把樣子做得最可怕,藉以表示在鬥爭中改造自己那非無產階級思想和感情的決心。為了能在敵我分明的鬥爭臺上,光榮地站在革命一邊,專政者一邊,而不是敵人一邊或旁觀者一邊,他感受到一種受寵者的驕傲。

  ——也就在這時,趙大明發現了自己那顆年輕的心,原來也有那樣複雜的、不光明的一面!

  頑固不化的胡連生任你呼口號也好,揪起頭髮來亮相也好,在背上重重地踩也好,拎起耳朵來命令他老實聽著也好,他始終是一語不發,像一個死了的人,死了而未曾僵硬的人。鬥爭會陷入了僵局,造反者們把要講的話幾乎講盡了,下面不知該怎樣推上新的高潮。這時,江醉章部長從側幕裡從容地走出來,做了他宣傳部長該做的說服工作。

  「同志們,停一停,停一停,同志們,聽我講兩句。」他走近話筒,「今天,文工團的革命群眾,對胡連生反毛澤東思想的罪行抱著極大的階級義憤,採取了這個行動,是對的。對於反毛澤東思想的人,不管你資格多老,職位多高,我們都應該跟他進行堅決的鬥爭,這一點,我們大家都是一樣。不過,我們應該遵照毛主席的指示,堅持文鬥,不要武鬥。同志們雖然沒有打他,但是這樣架起來,踏上一隻腳,不利於他老老實實交代他的罪行。我建議現在放開他,讓他站在這裡講。就是反革命分子,也要讓他講話嘛!講的不對,我們就批判嘛!這樣好不好呢?」他轉向造反者們,「范子愚同志,你看這樣好不好?」

  「好,放開他。」范子愚命令部下說。

  江部長從容地走下臺去。

  罪犯胡連生被放開了,他趴在地下,半天沒有動彈。怒吼聲又起,仍舊不動,等吼聲平息下來以後,他才慢慢地撐著地躬身站起來。他緊閉著嘴唇向全場緩慢地掃了一眼,又回過頭去看東席台,把目光停留在他的兩個老戰友——司令員彭其和政治委員陳鏡泉身上,眼裡冒出憤怒的火,久久地盯住,把牙咬得緊緊的,突然抬起手指著他們兩個,大罵著撲了過去:「你們這兩個沒有心肝的傢伙,坐在那裡像死了一樣,娘賣X的!要死一起去!」

  主席臺上的首長們驚愕地一齊站了起來。胡連生撲過去,隔著條桌伸手要抓陳鏡泉,被旁邊的參謀長一把攥住了他的手。他這時力大如牛,猛地一甩,參謀長的手被甩在桌面上,痛得觸電一樣縮回來。幸而文工團的造反勇士們沖上來了,架的架手臂,抱的抱腰,拖的拖腳,才把他制服住。

  他在四個大力士的綁架下破口大駡:「我反,我反,我什麼都反!老子生成一副反骨,十六歲就反了土豪!反來反去,我成了反革命!娘賣X的!我是反革命,你們革命,我就是要反你們這個革命!你們革得好啊!革得連是非都沒有了,革得壞人當道,好人挨整!革得個軍營變成了馬桶鋪!你們革!革嘛!革我的命!趕快把我槍斃了!彭其,你這個混帳東西!你不把我槍斃我要斃了你!你趕快下令,把我槍斃!把我槍斃!」

  彭司令員全身發抖,掄起拳頭往條桌上一捶,喝道:「胡連生!不要胡說八道!」

  「我胡說八道,我還沒有說完!」胡連生跺著腳說,「我就是要說,我不像你,不像你陳鏡泉,怕死!怕丟官!怕當反革命!心裡有話也不敢說!你們丟了紅軍的臉!丟盡了瀏陽共產的臉!幾千個烈士都在哭!你們害得他們哭!那個扭著頸根死的彭四保在哭!你們也把我砍了吧!我也要扭轉頸根看著你們砍!你們砍了我的腦殼吧!四十年前團防局沒有砍成,如今你們砍吧!砍吧!」

  彭司令員命令法院院長說:「先把他關起來。」院長把手一招,上來幾個年輕幹事,從文工團員手裡把胡連生接過來,螞蟻抬螳螂似地把他抬走了。

  狂叫聲還在遠處傳來:「砍了我呀!砍了我呀!你們快點砍了我呀!砍了我呀!……」

  台下的幹部、戰士有的流出了眼淚,但巧妙地利用揮拳呼口號的機會,用衣袖擦去了。就連文工團那些造反勇士們也呆若木雞池站著,許久不知道動彈。鄒燕則完全忍不住了,偷跑到露天舞臺後面去,緊急擦了擦眼眶,還不行,進而走進廁所去。胡連生的喊叫聲聽不見了,口號也沒有人喊了,數千人的會場鴉雀無聲。政治部主任這時才想起來應該散會了,便重新來請陳政委講話。走近一看,陳政委臉色蒼白,用他那惟一的右手捂住響口,喘不過氣來,他的心臟病發作了。

  門診部的醫生護士上來好幾個,扶著陳政委上了車,開往醫院去。

  政委不行了,只得請司令員講話。司令員惱怒地把政治部主任瞪了一眼,不置可否。假如不是在這個主席臺上,他也許會大發雷霆,把桌子掀翻,把茶杯砸了,把政治部主任罵得狗血淋頭。因為他太煩躁,太傷心!是什麼魔鬼闖進了這個莊嚴肅靜的軍營,而改變了這裡的一切?是什麼力量使他這個兵團司令員喪失了掌握一個會場的權力?他被一座無形的大山壓在底下,不能夠動彈,眼睜睜看著那慘劇發生。他早就料到了!不識時務、不知死活的胡連生總有一天會落到這個地步,卻沒有料到來得這樣快。當文工團的人把他架上臺來打翻在地的時候,彭其的腦子炸開了,但他還有理智,知道是不能硬碰硬的。

  胡連生遭受的全部折磨都痛在他的心上,他不由得想起了那些死去了的人。真是寒心啊!那時候熱血沸騰,一聲喊,就都拿起了武器,奇跡般地在偌大一個中國建立起了今天的政權;絕大多數最初革命的人,把屍骨鋪平了通向今天的道路。假如他們真有靈魂並且真能顯靈的話,今天這個大操場要不黑了天才怪哩!但願真能來那麼一下,狂風大作,暴雨傾盆,山崩地裂,讓一切都跟著見鬼去!他想不通胡連生究竟犯了什麼罪。就算他思想反動,是的,非常反動,可以罷他的官,撤他的職,降他的級,罰他做檢討,也用不著從精神和肉體上將他這樣折磨吧?哪怕是犯了死罪,也不該遭受這般待遇呀!把他槍斃就是了,何必這麼殘忍地作踐他!

  政治部主任見司令員情緒不好,只得自己走到台前,簡單說了兩句,宣佈散會。散會以前,照例要唱一遍《大海航行靠舵手》,然後還必須喊一陣口號。歌聲一停,最先呼響口號的是警衛連,領呼人剛喊完一句,全場騷動起來。

  「什麼事?」剛走到台口處的彭司令員問身邊的政治部主任。主任答道:「喊了一句反動口號。」

  「什麼反動口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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