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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這些反動的傢伙為什麼那樣難改造?他們的骨頭是什麼東西做成的?是鐵做成的也應該在火熱的群眾運動中被熔化。他們為什麼對毛主席懷著那樣刻骨的仇恨呢?是曾經殺了他的父母?是剝奪了他一生的幸福?是前世結下的冤仇?不是,不是。他們都是工人和貧下中農的孩子,連隊開憶苦思甜會,他們都有苦可訴,有甜可思。那麼,他們是瘋了?真是瘋了就不應該判刑,而應該進精神病醫院給他們治療。但事實上他們都不是瘋子。對這種奇怪現象,誰能解釋清楚呢?哲學家行嗎?心理學家行嗎?當然,目前有一種現成的解釋,就是「階級鬥爭正在日益尖銳、複雜、嚴重」。這實際上是講的現象,不是原因。還有一個解釋法,「革命人民越是熱愛,階級敵人就越是仇恨。」這也不叫做解釋,因為這些罪犯原來並不是階級敵人,而是我們信任的物件。也還可以這樣說吧?「這是國際國內階級鬥爭的反映,是舊社會遺留下來的剝削階級意識形態在腐蝕青年,使少數意志薄弱者被資產階級爭奪過去。」是的,是的,肯定是爭奪過去了。

  但資產階級怎麼那樣厲害呢?我們的宣傳品那樣多,我們的政治教育抓得那樣緊,就算是剛從農村來的青年,農村目前也在跳「忠字舞」,竟未能把他們教育好,反而讓資產階級從我們手上搶走了!政治思想工作真難做啊!陳鏡泉政委搞政治工作已經三十年了,從來沒有遇到過現在這樣的難題。他回憶起解放戰爭的時候,只要把憶苦教育一搞,只要說明解放以後將實行「土地還家」,那些一字不識的農民就立刻變得無比英勇,死都不怕。就憑著那比較簡單的政治思想教育,竟打出了一個新中國。現在是怎麼回事呢?也許老一輩的政治工作者已經無能了?他們起作用的時代已經過去了?

  陳政委不禁產生了莫名的悲傷,他覺得自己是癱軟地坐在那裡,對於下面的宣判,很少聽清內容。他痛恨那些愚蠢的罪犯,也恨自己的無能。這些犯罪的戰士和幹部都是他的部下,他有責任把他們教育得不犯罪,但他沒有做到,他受到一種責任感的嚴厲譴責。他應該原諒他們,下令不給他們判刑,教育教育,使他們以後再不犯了。但他沒有那樣大的權力,就算法院院長能夠聽你的,你自己總有一天會要代替他們受刑,你有那樣的勇氣嗎?他知道自己沒有勇氣,所以他感到癱軟無力。

  宣判在繼續進行,又是一名戰士,二十歲,貧農出身。罪名是,他把毛主席畫像扔在地下,用腳去踩。他的刑期是六年。當院長宣讀完以後,他自動抬起頭來,當眾大喊:「冤枉!」這喊聲立刻被怒吼聲壓下去。戰士把他推出會場,他這不怕死的,竟一邊走一邊高喊:「我冤枉哪!我冤枉哪!我冤枉哪!我不反對毛主席啊!我不敢反對毛主席啊!……」

  彭其司令員的臉色在變,好像是非常仇恨和討厭這大喊冤枉的畜生。你看他的樣子多麼難看!他的眼睛正在噴出火來,他的手擱在桌上緊握著拳頭。他也許會突然站起來,走向那些反革命分子,一人給他們一拳吧?久而久之,你才發現他的眼睛是癡呆的,既不望那位法院院長,又不望那些背對著他的罪犯,他一眼不眨地望著隊伍中比較靠後的某一個地方,好像在那裡發現了一個新的反革命分子。

  目前鎮壓新生的反革命分子,只有一宗是不好辦的,人家心裡在想什麼很難偵察出來。就如這位彭司令員吧,他心裡想的和你從他表情分析出來的完全不一樣。他並沒有在隊伍中發現一個什麼新的反革命分子,也不打算突然站起來去給罪犯們一拳頭。他現在的真實情況是,有點感到眼睛發花,頭腦發脹。首先,他看到一個負責押罪犯的戰士自己也變成了罪犯,那雪亮的槍刺成了插在他背上的標子,立刻就要綁赴刑場執行槍決了。怎麼回事呢?怎麼會產生這樣奇怪的錯覺呢?在人們沒有注意的時候,他打了一個冷戰將脖子扭動了一下。後來,他又產生了更大的錯覺,看到全場的幹部和戰士都變成罪犯了,都在大聲喊著:「冤枉啊!冤枉!」這是對著他喊的,那拳頭是揮向他的,所有的拳頭都通過一種奇妙的電波擊在他的身上和心上。最後,他感覺到自己變成了罪犯,有一個無形的、冰冷的手銬把他銬起來了,法院院長正在宣讀的,也是他的罪狀。他自己也想叫喊了:「冤枉啊!冤枉!」但就在這時他清醒了,重新意識到自己是司令員,正坐在主席臺上監督這場宣判會。意識清醒了,頭腦開始痛,他把拳頭握得緊緊的,痛苦地堅持著。

  罪犯們被一個個打發走了,法院院長正在宣讀倒數第二名的罪狀。這時,陳政委偏過頭去對彭司令員講了一句話:「你看見沒有?」

  「什麼?」司令員像從夢中驚醒。

  「文工團要搞什麼名堂了,有幾個人在隊伍中間走動。」

  「在哪裡?」

  「喏,那裡。」政委不便於抬起手來指,只用嘴努了一下。司令員在人群裡搜索了半天,眼花,看不出異常變化來,只好不理會。

  十名罪犯全部宣判完畢,法院院長把罪狀材料整理了一下,在驚天動地的口號聲中走進了側幕。主持大會的政治部主任走近陳政委說:「請政委做指示。」

  話還沒有說完,文工團的造反英雄范子愚從台口一縱,爬上臺來,使臺上台下所有的人都為之一怔。他並不向誰打個招呼,抓住話筒就開始喊話:「革命的機關幹部、戰士同志們!今天這個公審大會開得好!開得妙!大長了革命人民的志氣,大滅了階級敵人的威風……」

  除了正在造反的文工團員們以外,臺上台下所有的人都對範子愚投來厭惡的眼光,心裡都在罵他:「出什麼風頭!司令員、政委都坐在臺上,你跑上去做總結,你算什麼?」有的機關幹部為了表示不滿,舉起手來高呼口號,繼續呼著剛才送走罪犯時的那些口號,企圖壓住範子愚的叫喊聲。

  「靜一靜!同志們靜一靜!請大家靜一靜!」范子愚連嗓門都叫啞了。

  政治部主任走過去問他:「你要說什麼?」

  「我要揭發一個反革命分子。」

  主任不好阻攔,只得隨他去。

  「靜一靜!請大家靜一靜!」大家對他的請求毫無反應,他只得不再請求了,聳人聽聞地宣佈說,「我要揭發一個反革命分子!我要揭發一個反革命分子!我要揭發……!」

  台下的人開始注意他的講話了,呼口號的人漸漸靜下來,有的在交頭接耳,嘀嘀咕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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